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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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后了。是裡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后嗎?——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歎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忪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鏤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 「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啐!」 忽地,又嗚咽起來:「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復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里,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行屍走肉的皇后!有甚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裡靜靜的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只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后。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只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幹,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裡的大斗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裡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后,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采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蕩著一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你摸摸。」 婉容微笑:「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紮人。婉容眼神慵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容只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藉,「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謝謝皇后費心!」 故意讓外面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僕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復發,還是拜託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請皇后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僕從遠觀下,演著一齣戲。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不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糊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面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沖,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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