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五〇


  「爸……媽都……上鬥資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裡……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兵」三個字。紅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連,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甚至死於解放軍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

  他來求他?

  當初兇悍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

  十年過去了。

  毛主席死了。

  華主席上場了。

  華主席下臺了。

  四人幫被打倒了。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裡一間電器鋪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出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複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鋪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占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目,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鋪前駐足,與一大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唯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裡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彩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嘩!這婆娘好凶!」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徹夜不眠。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把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紮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裡附近。他喜歡「天樂裡」。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了鬥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餛飩、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親切。

  樓下還有員警抽查身分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分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

  「阿sir,我是綠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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