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五一


  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了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籐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只龜,墊著床腳,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攪錯?」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裡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在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洩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的嘲笑他。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游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濕而不快。

  小樓為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由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識的字有限,但這三個字,是他最初所識!

  「程蝶衣」?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那雙六十多歲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電車踽踽駛過新光戲院。

  要是他沒有回頭,有什麼關係?他隨隨便便地,也可以過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雜遝的市聲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無聲無息。

  小樓卻回頭。

  只見「程蝶衣」三個字離他越來越遠。不。他地下車,司機用粗口罵他,說他阻礙地球轉動。

  跑到戲院對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審視。這是「北京京劇團」的看板,一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戲碼。有一個標榜突出的名銜,叫「藝術指導」,旁邊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樣,然後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樓的嘴張大,忘記合上。他渾身蒸騰,心境輕快。他的眼珠子曾因為年邁而變得蒼黃,此刻卻因年輕而閃出光彩。

  他竟然在這樣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舊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嗎?

  每當他打開報紙,看到唐酒的廣告,有些認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聯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鬥死的對頭。

  他笑了。不,誰都沒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沒有別霸王,霸王也沒有別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二人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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