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九


  霸王跟虞姬沒有碰面的機會,也沒有當主角的機會了。因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位劇作家,他的雙手被拗向後,像一架待飛飛機的雙翼,頭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觸山的飛機的頭。他痛苦而吃力地維持這個姿勢,臉皮紫脹,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臺上的,除開他,旁邊還有二三十個陪鬥的角色。

  幾次以後,又換了人。這麼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鬥爭雷厲風行,大時代是個篩子,米和糠都在上面顛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細軟家當被褥,還綁好一個漱口杯,一塊毛巾,還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屍走肉,跟著大隊走。連六七十歲的老人,滿腹經論顯赫一時的知識份子,亦神情恍忽地背著書包,像小學生般排在隊伍中。遠赴邊疆,發配充軍的一行敗兵。由一身草綠,臂章鮮紅的小孩發號施令。

  「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林副主席!誓死保衛中央文革!誓死保衛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階級敵人!誓死……」

  牛棚出來的,全被塞進五六輛敞蓬卡車上。上車的一剎,電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囁嚅:

  「師——」

  小樓憔悴躲了,蒼老而空洞,有一種「偷生」的恥辱。他沒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輛卡車上。

  前路茫茫。

  卡車塞滿了牛鬼蛇神後,各朝不同的方向駛去。

  二人分隔越來越遠。

  沒講上一句話。

  從此再也講不上一句話。

  那「誓死……」的口號聲送走卡車隊伍。終於它們是永不碰頭的小黑點,走向天涯。

  中國那末大,人那末多,何處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滄海桑田。

  正是:「沙場壯士輕生死,年年征戰幾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別之日,永訣之時。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

  浩蕩的閩江下游,是福州。

  小樓下放勞動改造,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在南邊。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盡。

  所有在「幹校」苟活的反革命份子,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時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練。

  拉大車、造磚、建棚、蓋房子。在田間勞動、種豆和米,還有菜。鑿松了硬地,或把爛地挖掘好,泥裡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膿,和汗。上、下午、晚飯後,三個單元分班學習……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了,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餘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了,像借屍還魂。但他老了。

  聽說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關山迢遙的地方呀。在絲綢之路上,一個小鎮。酒泉、絲路,都是美麗的名字。蝶衣在一間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連夜光杯,聽上去也是美麗的名字呢。

  小樓並無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會例外?

  福州是窮僻的南蠻地。

  閩菜樣樣都帶點腥甜,吃不慣,但因為饑餓,漸漸就慣了。

  家家是一張家禽票,十隻定量蛋過年的。拿著木棒,拚命敲打艱辛輪候買來的一塊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製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麼困難才得到的肉,還不快吃,反而打爛,浪費工夫。小樓就是過這樣的活。歲月流曳,配給的一些「雞老酒」,紅似琥珀,帶點苦味。它是用一隻活雞,掛在酒中,等雞肉、骨都融化以後,才開壇來飲。因人窮,這雞,都捨不得吃,留著,留著,再釀一次。就淡然了。

  留著也好。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著呢。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不過言詞用錯了。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那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了。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的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

  到底是手足。沒錯。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眾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床後,全對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複一遍。然後,向毛主席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念念有詞,這叫「晚彙報」。

  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聯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著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著。

  忽地發覺地裡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饑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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