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八


  破碗盛著一點髒水。

  蝶衣經歷這劇烈的震盪絕望憂傷,不能成寐,鬢角頭髮,一夜變白。

  而四周,卻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濃黑、墨黑。他沒有前景。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他取過那破碗往牆上一砸,露了尖削的邊兒,就勢往脖子狠狠一割——

  誰知那破碗的邊兒,不聽使喚,朝脖子割上一道、兩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層皺皺的皮,沒什麼著力處。

  情況就像一把鈍刀在韌肉上來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奮勇地用力,全神貫注地劃著,脖子上的傷痕處處,血滲下來,又不痛,又不癢,只是很滑稽。為什麼還死不了?

  他記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間的一道傷口,因小刀鋒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鍋中湯內,嫣紅化開……血盡……四爺舀給他一碗湯……,喝,這湯補血……都因為小樓。

  不想追認前塵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發狠勁。——

  突然,門外一聲叱喝:

  「幹什麼?」

  人聲聚攏:

  「抹脖子啦!尋死啦!」

  湧來五個值夜的紅兵,眼裡閃著初生之犢的興奮的光芒。他們製造了死亡,他們也可以暫止死亡。

  一人過來奪去破碗。

  一人取來一把破報紙,又摀上傷口去。

  「那麼容易尋死覓活?啊?戲不演啦?」

  「你妄想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紅兵的首領排眾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讓你死!」如同判官,鐵面無私,莊嚴而兇悍。

  大夥遂一壁胡亂止血一壁在喊:

  「文化大革命萬歲!」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卻留得長。他跌坐退縮至角落,一雙手慌亂地搖,聲音變得尖寒,淒厲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沒有文化!不要欺負我!不要欺負我!」

  蝶衣並沒有虞姬那麼幸運,在一個緊要的關頭,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沒這福分。還得活下去。

  還是戲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頓,到了精采時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總是在應該結束的辰光結束,絲毫不差。

  虞姬在臺上可以這樣說:「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圖大事,豈可顧一婦人。也罷,願乞君王三尺寶劍,自刎君前,以報深恩也!」但在現實中,即便有三尺寶劍,誰都報不到誰的恩。

  每個人的命運,經此一役,彷佛已成定局。

  小樓面臨拔宅下放的改造,「連鍋端」,不知什麼時候複返,東西得帶走。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可帶。

  暝色已深,小樓佝僂地走向家門,黑幫分子的罪狀大招牌不曾卸下,幾個紅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裡頭漆黑一片,不見五指。

  一打開電燈,迎面是雙半空晃著的,只穿白線子的腳!

  它們悠悠微轉,如同招引。

  小樓大吃一驚,悚然倒退幾步。

  仰視。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是鮮紅的嫁衣,喜氣洋洋。雖被剃了陰陽頭,滑稽地,一壁見青,一壁尚餘黑髮,就在那兒,簪上了一朵紅花。——新娘子的專利。

  「菊仙!」

  小樓撕心裂肺地狂喊,連來人也受驚,一時間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顯老,竟上了豔妝,一切仿如從前歲月某一天:——

  鳳燭半殘,一臉酡紅的新娘子妖嬈欲滴,捨不得嫁衣,陶陶自樂地指點著:

  「這牡丹是七色花絲線,這鳳凰是十一色花絲線,這……」

  小樓把她攔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意迷離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脫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皺了,弄皺了,再穿會兒吧!」

  她抵抗著,不許他用強,乜斜媚視:

  「多漂亮的活兒!真捨不得給脫下來。你見過沒有?」

  小樓動手動腳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師弟那幾箱子行頭,什麼漂亮的戲衣沒見過?急死我了!」

  「行頭是行頭,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猶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噯,你知道我什麼時候下決心給自己置件嫁衣?老鴇還真當菊仙光著腳走的。呸!打自見了你這個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麼?「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麗、自主,風姿綽約地,自己贖的身,又自己了斷。溺水的人,連僅有的一塊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緣鏡花水月。她只是個一生求安寧而不可得的女人。洗淨了鉛華,到頭來,還是婊子。

  是小樓的「維護」,反而逼使她走上這條路?離婚以後,賤妾何聊生。她不離!

  小樓頹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後,門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過,人鬼不分。他分明聽見小樓那黯悶的哀嚎,如失重傷的獸。

  各人生命中的門,一一,一一閉上了。

  「瞧什麼?」紅兵們把門砰地關上。

  蝶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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