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〇


  聽了一聲采,小樓回過一口氣,又不滿了:

  「你說,這革命樣板戲有什麼勁?媽的,無情無義,硬梆梆!」

  「哎,又來了,別亂說。」

  菊仙又擔憂地:「你在外面有這樣說過嗎?」

  小樓昂首:

  「我沒說什麼。」

  「告訴我,你說過什麼?」

  「也無非是點小牢騷。哦?怕噎著,就不吃飯?」

  「跟誰說的?」

  「小四他們吧,非要問我意見,那我明白點。」

  「我有哪一天不叮囑你?」菊仙道:「在家裡,講什麼還可以,一踏出門檻兒,就得小心,處處小心——」

  又再三強調:

  「千萬別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

  「得。」小樓大聲地應和:「我出事了,誰來照顧我老婆?——噯,都得喚『愛人』,真改不了口。」

  「小樓——」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懷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麼漏子,讓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輩子要過去了。

  是的,這個時代中再也沒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是很「幸運」的一回事了。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鬥風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餘生。

  在無產階級之中,有沒有一個方寸之地,容得一雙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你冷嗎?」小樓陡地驚覺她在發抖。

  「沒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無其事地,飄起溫柔的細雨。

  小樓一抬眼,故劍猶掛在牆上。他推開菊仙,拔劍出鞘。

  揮動寶劍亂舞一番,只道: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壯志蒿萊,鬱悶難抒。末了只餘欷歔。

  菊仙見那妖魔般的舊物,一語不發,把劍收好,掛回牆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著他倆。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這幾天盡下雨。」

  轉晴時,戲園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換過新衣,當個新人。

  舞臺兩側新漆的紅底子白字兒,赫然醒目,左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右書「文藝為社會主義方向服務」,不工整,對不上。橫額四個大字,乃「興無滅資」。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身穿解放軍追剿隊服裝,站得比所有演員都高,胸有朝陽,智勇光輝,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著對党的傾心忠誠而瞪著,隨時可以迸跳下臺,他擺好架勢,在眾面前,數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

  程蝶衣和一眾生旦淨末醜,充當「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做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楊子榮在爭鬥:「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段小樓,他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於舞臺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了:「宰了這個兔崽子!」

  台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

  「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真過癮吶!」

  楊子榮下句唱的是什麼?大夥不關心了。小四照樣唱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覺。小樓也沒發覺,享受著久違的采聲,勁兒來了。

  得好好唱。對得起老婆對得起自己這半生的藝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擱在那兒都在。死戲活人唱,就是這道理。

  菊仙在上場門外,一瞧,戲外有戲。玲瓏心竅的女人,世道慣見的女人,恰恰與小四那複雜的眼睛打個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幾下。

  當夜,就「自動自覺」了。

  那時勢,每個人雖在自己家中,越發畏縮,竟爾習慣了悄悄低訴,半俯半蹲,正是隔牆皆有耳,言行舉止,到了耳語地步。

  舊戲本,臉譜圖冊,都一頁頁撕下,扔到灶裡燒掉。行頭,戲衣,順應號召,要上繳。跟著大隊走,錯不到那兒去。

  好好的中國,彷佛只剩下兩種人民——「順民」,和「暴民」。沒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樓見她趄,不舍,便一手搶過來。

  菊仙問:

  「這?你說——」

  「交什麼?」小樓從床底下抽出一張塑膠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沒事,新娘子的嫁衣,我捨得你也捨不得!」

  「我怕呀。」

  「別怕。有我。」

  菊仙蹲著包裹紅裳,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小樓,你不會不要我吧?」

  小樓沒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鍋頭,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兒啪一聲放下,酒濺灑了點。菊仙站起來,也端碗喝一口。小樓把心一橫:

  「要!馬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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