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四一


  「小樓,我這一陣很慌,拿東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辭不清。忙亂地,解著小樓的衣扣。小樓解著她的。

  菊仙含著淚,很激動:

  「——想再生個孩子,也——來不及了!」

  因著恐懼,特別激情,凡間的夫妻,緊緊糾纏,近乎瘋狂。只有這樣,兩個人親密靠近,融成一體,好對抗不詳的明天。

  不是二鍋頭的醉意,是野獸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擊,來掩飾不安和絕望。逃避現實。

  運動來了。

  無路可逃。

  兩人來至蝶衣宅外。小樓拍打著門。

  「師弟,開開門!」

  菊仙也幫個腔:

  「蝶衣,我倆有話勸勸你。」

  原來蝶衣在院子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雲蒸霞蔚之中,數天不曾表態。已是最後關頭了。他不交,人家也來封,派征抑或認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聽得兩口子在門外,焦慮而關懷,告訴他一句話:

  「運動來了!」

  「運動?」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外面的戲究竟演到那一折呢?他們指的是鹿還是馬?都說「從此」不再唱舊戲了,一切都無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嗎?

  要不由人家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他決意不理會門外的伉儷。他才不需要勸慰。切膚、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緩緩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繡鞋,再剪戲衣。滿院錦繡綾羅,化作花飄柳蕩。任從小樓又急又氣,他無言以對。

  一個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親自,手揮目送,行頭毀於一旦,發出嘶嘶的微響,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難綴拾。……

  他痛快,覺得值!

  喉頭乾涸,蒼白的臉異樣地紅。——我就是不交!我情願燒掉也不交!

  辜負了師哥的關懷了,他不聽他的。若果他一個人來勸,他也許打開了門,容他加入,二人賞火去。他有伴兒,就拒諸門外算了。

  微風吹卷,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回集體的火葬。

  ——但,不過一回小火。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對文藝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裝,再無大小角兒分野,莊嚴肅穆認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語錄,一本記事部,這是一向以來的「道具」。

  但這不是一向以來的學習。

  劇團書記慷慨陳辭:

  「咱劇團演的是革命樣板戲,不是舊戲,不能像舊社會般,灌輸迷信,散播毒素,標榜身價——」

  書記一瞥小樓。他不知就裡,只穩當的坐著,又一瞥小四,小四若無其事。他便繼續往下說了:

  「最近,有人在鬧個人英雄主義,演土匪,念白震天價響,淹沒正面人物的光輝形象,這是在演譯江青同志親自領導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時,抵觸了無產階級文藝路線的立場問題。」

  他厲聲一喝:

  「段小樓!」

  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來風滿樓。末了終於正面把他給揪出來。

  「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夥說說你的居心何在?」

  全體人員一起望向段小樓。

  蝶衣怔住——他以為那挨批的是自己,誰知是小樓出事了。

  小樓只覺無妄之災,又氣又急,脖子粗了,連忙站起來自辯,理直氣壯:

  「咱們唱戲的,誰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發揮水準?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臺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咱們錯了?……」

  「段小樓,你種過地麼?你是無產階級的農民麼?你配打哪樣的比喻?——」

  小樓張口結舌,又一項新罪名?

  他呆站著。冷汗匯流成河。

  那麼高個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樓講錯了一句話,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經講錯了話?

  總之,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以頑強的鬥志,頂惡風,戰黑浪,在他們腳底下,但凡出言不遜,都成了「劉少奇的同夥」。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餘孽,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舊傳統……破四舊、立四新。

  這時,廣播聲震撼湧,播音員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淹沒每個人的心跳,淹沒每個人的心聲。連書記也驚愕地抬頭,他對別人的批鬥才剛開始,他的權力初掌,新鮮而莊重,但,一場浩大的運動,難道連他也淹沒嗎?

  蝶衣和小樓異常促地對望一下,不寒而慄。他們都再沒機會自辯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作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
  那樣從容不逼,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順,
  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廣播很響亮,誦讀毛語錄的小夥子是個材料,嗓子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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