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三九


  京戲逐漸成了備受攻擊的目標。

  大概因為攪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功夫聯念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經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爛。

  有人說,藝術是腐化墮落的,只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一一被引發,就危險了。對勞動的影響至大,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藝人的地位又低降了。聽取黨中央領導階層的意見,戲園子改映電影、改演話劇,有的乾脆關門大吉。

  習慣了舞臺生活的角兒,一下子閑得慌。

  草地浸潤在晨霧裡。喊嗓聲悠悠回蕩在陶然亭裡外。雨過了,天還沒青,悲涼的嗓音,在迷茫白氣中咿呀地亂竄,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頭。

  社會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積極。有戲可唱還好,但,事實上連戲園子也廢了。

  門開了,借著一小塊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兒引領著,他細認這出頭的舊地,戀戀前塵。香豔詞兒如灰飛散,指天誓約誰再呢喃?

  此地已是墳墓般淪落了。

  到處是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著什麼,都發出嘆息似的怪響。「盛世母音」、「風華絕代」、「妙曲銷魂」、「藝苑奇葩」……的橫匾,大字依稀可辨,卻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雙手,握著雨傘,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包廂看至大舞臺。他見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雖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聲,令人可怕。」

  大夥仍在聽,都朝他死命的盯著,拼盡全力把他看進眼裡,心中,無數風流,多少權貴,這不過是場美麗的惡夢。

  舉座似坐著鬼,是些堅決留下來的魂兒。還有頭頂上,自兒時便一直冷冷瞅著他數十年的同、光十三絕。鼎鼎大名的角兒,清人,演過康氏、梅巧玲、蕭太后、胡媽媽、王寶釧、魯肅、周瑜、羅敷、明天亮、諸葛亮、陳妙常、黃天霸、楊延輝等十三個角色的畫像,經得起歲月的只是輪廓,後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什麼顏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過了很久。

  忽傳來陣陣廣播聲。大喇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觸及人們靈魂!」

  「靈魂!」

  都向著靈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慄,暫借頹垣棲身的燕子馬上受驚,潑剌剌忽啦啦地撲翼翻飛。預感巢穴將傾。

  蝶衣的傘兒墜地。

  待他終拾回他的傘,出到門外,才不過三四點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這樣說:「牛鬼蛇神讓他出來,展覽之後,大家認為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長出來,就要鋤。農民每年都鋤草,鋤掉可以作肥料。……我們是一逼一捉,一鬥一捉。……」

  從前是亂世,也不是沒閑過。生活最沒保障時,就只有春節、端陽、中秋等節日上座較好,其他的時間,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車、當小工、繡花、作小販,自謀掙錢之道。——但像如今這種「冷落」,卻是黯無前景,伸手不見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隱隱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過他們雖手無寸鐵,卻是最好的宣傳工具。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了!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佈景、燈光……悉數為一個目的服務,只消大夥分工,把它填滿。

  蝶衣和小樓,也被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沒有劇本曲本,沒有提綱,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誦。

  小樓艱辛地,一字一斷,背誦給菊仙聽:

  「——成千上萬的先,先什麼?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噯?——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

  他拍打自己腦袋:

  「他媽的又忘詞了!這腦袋怎麼就不開這一竅呢?多少戲文都背過了呀!」

  意興闌珊。

  什麼「紅燈記」、什麼「智取威虎山」、什麼「紅色娘子軍」……全都是階級鬥爭。

  菊仙只熨貼忍耐,像哄一個頑童:

  「千斤口白四唱嘛。來,再念。」

  小樓又重振雄風似地,好,豁出去,就當作是唱戲吧,不求甚解,抑揚頓挫,他有藝在身的人,就這樣:

  「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
  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以頑強的鬥志,
  頂惡風,戰黑浪——
  樹立了光輝的樣板!
  哈哈哈!」

  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著她心疼的大頑童,淚花亂轉:

  「小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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