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三八


  這一種「心有靈犀」的溝通,也就是蝶衣夢寐以求的,到底,小樓與他是自己人。心裡頭有不滿的話,可以對自己人說,有牢騷,也可以對自己人發。這完全沒有顧慮,沒有危險,不加思索,因為明知道自己人不會出賣自己人。甚至可以為自己人頂罪,情深義長。

  蝶衣溫柔地遠望著小樓。是的,他或他,都難以離世獨存。彼此有無窮的話,在新社會中,話說舊社會。

  蝶衣不自覺地,把他今兒個晚上虞姬的妝,化得淫蕩了。真是墮落。這佈滿黴斑的生命,裡外都要帶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個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沒有他,他或會更墮落了。

  散戲之後,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沒有外人了,小樓意猶未盡:

  「菊仙,給我們倒碗茶,我們才為人民服務回來。」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們一婦女去幫忙打掃帶孩子,忙了一天。我們才是為人民服務。」

  「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軍人同志。」

  「咦,他們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嘛,他們不能算是『人民』。」

  「那麼誰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們唱戲的不是人民,婦女不是人民,工人軍人不是人民,大夥都不是人民,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哎,誰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一驚,上前雙手捂住小樓那大嘴巴,怕一隻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這麼大膽!」

  小樓扳開她的手:「我在家裡講悄悄話,那有什麼好怕?」

  但是「害怕」演變成一種流行病,像傷風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過來。

  人人都戰戰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這都是與「命」有關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變成了一條蠶,躲在繭中,用重重的重重的絲密裹著,他們都不敢造次,生怕讓人聽去一個半個字兒,後患無窮。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卻下流。

  ——但,若沒有下流的手段,就達不到高尚的目的。廣大的人民無從選擇、逃避。藝人要兼顧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戲,還有政治學習,在政治課上背誦一些語錄。

  不過京劇演員受到的待遇算是較好了。劇團國營,月薪不低。在這過渡時期,青黃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戲子頭上來。

  但戲園子卻在進行改造工程。

  幾個工人作響地拆去兩側的木制楹聯,百年舊物正毀於一旦。改作:

  「全國人民大團結!」

  打垮封建惡勢力!」

  小四陪著劇團的劉書記在巡查,還有登記清理舊戲箱。

  一九五五年,國家提出要求:積極培養接班人,發揚表演藝術。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聽得多了,還是不慣。

  「劉書記的動員報告大家都聽了,好多老藝人已經把戲箱捐獻給國家了。其中還有乾隆年的戲衣呢——」

  蝶衣不語。小四一笑:

  「自動自覺響應號召,才是站穩立場嘛。我記得你的戲衣好漂亮,都金絲銀繡的吶!」

  「捐獻」運動,令蝶衣好生躊躇。這批行頭,莫不與他血肉相連,怎捨得?他在晚上打開其中一個戲箱,摩挲之餘,忽然他怔住了。

  他見到一角破紙。

  那是什麼呢?

  還沒把戲衣小心翻起,一陣樟腦的味兒撲過來,然後像變身為細細的青蛇,悠悠鑽進腦袋中,旋著旋著。蝶衣的臉發燒。

  那是一張紅紙。

  紅色已褪,墨蹟猶濃。

  上面,有他師哥第一次的簽名。段——小——樓。

  原始的,歪斜的,那麼真。說不出的童稚和歡喜。第一次唱戲,第一次學簽自己的名兒。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來,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緒飄忽至老遠,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樓初學寫字的專注憨樣兒,忍不住淺淺的笑了。

  ……這般無恥,都不能感動他麼?

  忽地如夢初醒,忙把紙頭收進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頭面分門別類收入一隻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隻雕花黃梨木的方匣中,鎖好。一切,都堆在這打開的戲箱中了。末了,戲衣頭面,拴以一把黃銅鎖,生生鎖死。

  蝶衣奮力把這戲箱曳到床底下去,以為這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是他一個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飛快地左右一瞥。在這樣的新社會中,其實他半點安全感也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鏡子中見到一頭驚弓之鳥。在昏暗、莫測的房間裡頭,微光中,如同見到鬼影兒,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蒼涼,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來竟如四十。驀地熱淚盈了一眶。

  他用指頭印掉未落的淚。

  細緻的手,驚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紅紅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長。

  好日子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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