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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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槍聲再響。 林中回蕩著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了。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驀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倉惶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沒脊樑,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噠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銀輝下。 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 留聲機的大喇叭響著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無托,惟有讓這頹廢的樂聲好好哄護他。 房子佈置得更瑰麗多姿,什麼都買,都要最好的。人說玩物能喪志,這便是他的心願,但願能喪志。 鏡子越來越多,四面窺伺。有圓的、方的、長的、大的、小的。 他最愛端詳鏡中的美色,舉手投足,孤芳自賞。蘭花手,「你」,是食指悄悄點向對方;「我」,是中指輕輕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雙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繞,才找尋到要找尋的他。 這明媚鮮妍能幾時? 只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尋覓。他又朝鏡子作了七分臉,眼角暗飛,真是美,美的殺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戲衣全張懸著,小四把它們一一抖落,細意高掛,都是女衣。裙襖、斗篷、雲肩、魚鱗甲、霞帔、褶裙……,滿室生春。戲衣豔麗,水袖永遠雪白。小四走過,風微起,它們用水袖彼此輕薄。 古人的魂兒都來陪伴他了,一行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不來也罷。小四還是貼身貼心的。 蝶衣慵懶地哼著: 「人言洛陽花似錦, 奴久系監獄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戲衣,那是「遊園驚夢」中,邂逅小生時,杜麗娘的行頭。「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絹扇子,散發著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見,只淡淡地微笑,隨意下個令: 「小四,給我撕掉。」 小四見他苦悶無聊,惟有破壞,他太明白了,問也不問,把扇子給撕了。 一下輕微的裂帛聲。 蝶衣又閑閑地: 「把戲衣也撕了。」 他二話不說,討他歡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奮力一撕——裂帛聲又來了,這迴響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閉上眼睛。 原來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鴉片癮的黑貓,受這一驚,毛全豎起來。來福戒備著,蝶衣意欲愛撫它,誰知它突地發難,抓了他一下。 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對它那麼好,末了連貓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著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紅髮絲。似有若無,但它分明抓過他一下。 小四裝扮好來哄他,拉腔唱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 蝶衣隨著他的唱造神遊,半晌,才醒過來似地,又自戀,又憐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又閉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著。 小四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末了又把金絲銀線給收拾好了。 一天總算過去。 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一冬已盡。京城的六月,大太陽一曬,屋裡往往待不住人,他們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搖著扇子。 久久未見太陽的蝶衣,夜裡唱戲,白天睡覺。臉很白,有時以為敷粉未下。他坐在黃包車上,腳邊還擱了個大紙盒,必是戲衣了。又買了新的。舊的不去,新的怎麼來? 黃包車走過市集。 都在賣水果吃食。 忽聞一把又響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開叫賣: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論個兒不論斤, 好大塊的甜瓜咧, 賽了糖咧——」 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蝶衣一聽,耳熟。 一棵大槐樹下,停了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了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鋪好乾淨藍布,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的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搧,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小樓正唱至一半: 「誰吃大西瓜哎,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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