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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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癡,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 都在夢中。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兇狠。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造極!」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強調: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念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塌塌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幾案佈置極為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嬈。 青木招呼著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回: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夥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只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齣,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打開了金底描上緋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鶯嬌燕懶。 貴妃。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見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累累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著蝶衣。 「師哥,沒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逼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呆立著。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驚。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扎,毆打。 「砰!」 槍聲一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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