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夥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夥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託?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著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瞇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拳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儘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占上風!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為了男人,她為了他,肺腑被一隻長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著、撕著、掰著,有點支離破碎,為了大局著想,只隱忍不發: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為了小樓,他也得靦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但蝶衣瞅著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有什麼條件?」

  蝶衣一笑,閉目:

  「那來什麼條件?」

  菊仙清淚淌下了。

  只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了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呀,唉!」

  聞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的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覺著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去,行了吧?」

  蝶衣整裝出發。

  塌塌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了,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了戲,只見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了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髮一赤發。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他們一一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了!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家子。

  除了小陳,唯一的中國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淨長袍,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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