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二四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遞,往下方遞: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還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麼?我不要!一聲比一聲嬌嬈,無限嬌嬈。誰知他心事?

  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杯、醉酒…。一記車身臥魚,滿堂掌聲。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了小樓。豔光四射。

  誰知臺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了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為他來了?原來不過裴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呀——呀——啐!」

  開腔四平調:

  「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傳單,寫著「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觀眾灑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只投入聽戲。蝶衣的水袖一拂,傳單揚起。

  但一下子,停電了。

  又停電了。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臺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著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滿意了。

  回到後臺,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憲兵隊因那灑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了小樓,從此心無旁騖。只洗淨鉛華,幹些良家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著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呢。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還嫌我血不熱?」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話!沖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了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的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小樓嚷嚷:

  「怎麼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著手,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話。

  菊仙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小樓只涎著臉: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了。難怪他退步了。

  他把邊鳳刷了又刷,心一氣,狠了,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還打了他一記。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著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著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小樓道: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灑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碴兒。」

  想想又氣: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誰來養活咱?」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別擔心!大不了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驀地為了此話很感動。

  「一家人一樣。」

  瞅著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迄自熱心地道:

  「我有個好妹妹,長的水靈不說,裡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沖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了:

  「這天也白過了。還是回去早點歇著吧。」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了,繞了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了。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臺也亂的沒樣子了。」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閑,搖頭嗔道。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闆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是個女學生——」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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