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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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掌摑聲。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然後是員警的喝止,然後人雜遝去遠了。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來了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為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闆戀愛癡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了,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了看門的一記耳光,狠著呢。」 蝶衣只無奈一笑。 這樣的戲迷多著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員警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她癡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房間裡佈置得細緻而慵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了,戲傳下來。他們一眾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隔了雙面蝶繡,只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頭髮養長了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是大的芳菲。抽過兩筒,鑲了銀嘴的槍率先躺好睡去。霞猶在飄渺,熏香不散。像煉著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瞇妻了雙眼,他心裡頭的擾攘暫時結束了。他的性別含糊了。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見美人搶了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了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了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著頭,骷髏一樣。 牆上的照片都釘死了。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屐履也風流的合照。 一剎那的留影,伴著他。 除此,還有一頭貓。 他養了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時,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人和貓都攜手上了癮。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掛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閉割」的手,愛撫著貓——像愛撫著人一樣。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了他幾年了,又伶俐又聽話。因為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小四捧著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程老闆,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了點,來福就瞄著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它兩口,才又歡騰過來呢。」 蝶衣愛憐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樣。」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歎喟一聲: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頓,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場。」 小四聽了,骨頭也酥了。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省得一事: 「剛才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闆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托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了。」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不過——」 「幹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闆,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著。活一天是一天。 一酒肉朋友簇擁著,在陳先生家裡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著名貴的蛐蛐。 小樓在桌邊吆道: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喂過螞蟻卵,打得凶!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他又贏了,錢堆在桌面。 友人幫腔恭維: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噯,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酒來——」 聲如裂帛,鶴唳九霄,眾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機: 「段老闆,趁您今天高興,借花花?」 小樓豪氣干雲。桌面上摸了點給他: 「拿去也罷!」 看兩個人去了,菊仙才道: 「啐!人家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了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為可惜,蝶衣不多話,只道:「開臉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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