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二三


  「今兒得給你補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樓又道:

  「你說該罰不該罰?師哥大喜的日子也遲到。」

  菊仙忙張羅:

  「酒來——」

  蝶衣不理她,轉面,把懷中寶劍遞予小樓。

  「師哥,就是它!沒錯!」

  小樓和菊仙愕然。

  小樓接劍,抽開,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詳:

  「呀!讓你給找到了!太好了!」

  大夥也圍上來看寶貝。

  小樓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兒時做的一個夢!」

  菊仙依他,代為歡喜。

  蝶衣咬牙切齒一笑:

  「師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說畢,不問情由,旁若無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牌位前,虔誠肅穆地,上了一炷香。

  他閉目、俯首。一點香火,數盞紅燈,映照他邪異莫名的舉止。

  小樓不虞有他,很高興:

  「好,就當是咱結婚的大禮吧。禮大,我不言謝了。」

  蝶衣回過頭來,是一張淡然的臉:

  「你結婚了,往後我也得唱唱獨腳戲了。」

  小樓一時不明所以,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有玲瓏剔透、見盡世情的姑娘兒,開始有點明白了。菊仙心裡邊暗暗地撥拉開算盤珠兒,算計一下各人關係。嘴裡不便多言。小樓笑著遞上一盅。

  蝶衣取過酒,仰面幹了。這是今兒第二次醉,醉了當然更好。

  忽聞屋子外頭有人聲吆喝。

  聽不懂。

  是日本話: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馬上有人代作翻譯,也是吆喝: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門外來了一個人。是蝶衣那貼身的侍兒小四,他倉惶地跌撞而至。

  小四驚魂未定:

  「滿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門各戶,掛太陽旗呢!」

  一眾目瞪口呆。

  胡同裡,未睡的人,驚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幟。孩子哭起來,突然變作悶聲,一定是有雙父母慈愛的大手,給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無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過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願,悄無聲息,掛上太陽旗。

  只有蝶衣,無限孤清。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抵不過他的「失」。

  後來他想通了。

  多少個黑夜,在後臺。一片靜穆,沒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側。沒成名的龍套,才膜拜這虛幻的美景。他俯視著酣睡了的人生。亂世浮生,如夢。他才二十歲,青春的豐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紅的。即使那麼孤獨,但堅定。他昂然地踏進另一境地。

  啤睨梨園。

  有滿堂喝采聲相伴,說到底,又怎會寂寞呢?

  那夜之後,他更紅了,戲本來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熱鬧有多熱鬧。抗戰的人去抗戰,聽戲的人自聽戲,娛樂事業畸型發展。找個藉口沉迷下去,不願自拔。——誰願面對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闆,」班主來諂媚:「下一台換新戲碼,我預備替您掛大紅金字招牌,圍了電燈泡,懸一張戲裝大照片,您看用哪張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鐲」、「宇宙鋒」、「洛神」、「貴妃醉酒」……——他換了戲碼,對,獨腳戲,全以旦角為主。

  「就這吧。」他隨手指指一張。

  「是是。還有您程老闆的名字放到最大,是頭牌!」

  花圍翠繞,美不勝收。

  小樓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為事實上他在乎。

  袁四爺又差人送來更講究的首飾匣子了,頭面有點翠、雙光水鑽石、銀釵、鳳托子、珍珠耳墜子、絢漫炫人的頂花。四季花朵,分別以緞、綾、絹、絲絨精心紮結。花花世界。他給他置戲箱,行頭更添無數。還將金條熔化,做成金絲線繡入戲衣,裙襖上綴滿電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愛帶笑恭維著他的行頭:

  「唷,瞧這頭面,原來是貓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聲議論:

  「又一個『像姑』……」

  ……

  但,誰敢瞧不起?

  首天夜場上「拾玉鐲」。蝶衣演風情萬種的孫玉姣。見玉鐲,心潮起伏,四方窺探,趑趄著:拾?還是不拾?詐作丟了手絹,手絹覆在玉鐲上,然後急急團起,暗中取出,愛不釋手。

  男伶擔演旦角,媚氣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許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卻上不了台,這說不出來的勁兒,幹旦毫無顧忌,溶入角色,人戲分不清了。就像程老闆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鐲,試著套進腕裡,顧盼端詳,好生愛戀。一見玉鐲主人,那小生傅朋趨至,心慌意亂,當下脫了鐲子,裝作退還狀。

  他不是小樓。

  他只是同台一個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襯。臺上的玉姣把鐲子推來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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