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二二


  有戲不算戲,無戲才是戲。

  「不若咱也來一段吧?」袁四爺道,「來,乘興再做一篇妝色的學問!」

  他是會家子,他懂,他上了妝,不也是一代霸王麼?蝶衣由得四爺如撫美玉般,細細為他揉抹胭脂。

  四爺也借了醉,先唱: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為了誰?

  蝶衣醉悠悠地,與他相攙相扶,開始投入了戲中,聽得四爺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了楚地不成?孤大勢去矣!」

  蝶衣淌下清淚,一壁唱,一壁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劍搶過來。

  他迷惘了,耍了個劍花,直如戲中人。那癡心女。——

  四爺猛地伸手一奪。厲聲阻止:

  「這可是一把真傢伙!」

  仗劍在手,勝券在握。他逃不過了。

  「不信?」

  四爺一劍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覺天地變樣,金星亂冒。迸出急淚。四爺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虛晃一招,劍扔掉。

  趁蝶衣癱軟,他僕上去,把他雙手抓住,高舉控倒在幾案上,臉湊近,直貼著他的臉廝磨,揉碎酡紅桃花。酒氣把他噴醉。

  兩張如假戲如現實的,色彩斑斕的臉貼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動。

  四爺怎會放他走?

  燈火通明,血肉在鍋中沸騰的房間。他要他!

  這夜。蝶衣只覺身在紫色、棗色、紅色的猙獰天地中,一隻黑如地府的蝙蝠,拍著翼,向他襲擊。撲過來,他跑不了。他僕倒,它蓋上去,血紅著兩眼,用刺刀,用利劍,用手和用牙齒,原始的搏鬥。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無盡的驚恐,連呼吸也沒有氣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時鐘,陪同他呻吟著。

  遲遲鐘鼓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著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黃包車上。他雙臂緊抱那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聲。

  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了。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雨欲來麼?

  忽聞鐵蹄自遠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開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急湧而出。來了。

  一隊騎兵。

  黃包車遠遠見著,知機地一怔。差點叫撞上了,是一隊日軍。太陽旗在大太陽還沒出來時,已耀武揚威,人強馬壯。

  黃包車夫如驚弓之鳥,打了幾個轉,嚇得覓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絕路。三面均是高牆。車子急急煞住,手足無措,憂心忡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終於來了,他們說來就來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沒想過會發生的事一一發生了。一夜之間,他再不曉得笑了。

  胡同盡處,卻有個孩子在笑。他十歲上下,抱著一個帶血的娃娃,頭髮還是濕的,肚子上綁了塊破布。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孩子,木然地瞪著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覺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棄的人。

  蝶衣震驚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長大的只是一隻鬼。他是一隻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實他只不過是那血娃娃。性別錯亂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著黃包車的簾子,隔著一個避難的車夫,他見到滿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了。

  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著劍走進來,名旦有名旦的氣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淒厲也不容有失。緩緩走進來。

  但見杯盤狼藉,剛才那桌面,定曾擺個滿滿當當,正是酒闌人未散。

  班裡的人在劃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糊塗。哪有人鬧新房鬧成這樣的?蝶衣一皺眉。

  小樓一見,馬上上前,新郎倌怨道:

  「你怎麼現在才來?」

  「師弟,快請坐!」

  他見到菊仙。

  在臨時佈置的彩燈紅燭下,喜氣掩映中,她特別的魅豔,她穿了一襲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紅衣,盛裝,鬢上插了新娘子專利的紅花。像朵紅萼牡丹。她並肩挨膀的上來,與小樓同一鼻孔出氣。——他們兩個串通好,摒棄他!

  鑼鼓嗩吶也許響過了,戲班子裡多的是喜樂,多的是起哄的人,都來賀他倆,賓主盡歡。她還在笑:

  「小樓昨兒晚上叫人尋了你一夜,非要等你來,婚禮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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