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二一


  蝶衣取過一件披風,隨著去了。在後臺,見大衣箱案子下有一兩個十一二歲的小龍套在睡覺;一盞暗電燈,十四五歲的小龍套在拈針線繡戲衣上的花。這些都是熬著等出頭的戲班小子。啊,師哥、師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對:豁出去給你看!

  他的披風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龍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過去的歲月上。決絕地,往前走,人待飛出去。

  豁出去給你看!

  袁四爺先迎入大廳。

  宅內十分豪華,都是字畫條幅。紅木桌椅,紫檀五斗櫥。雲石香案。

  四爺已換過便服,長袍馬褂。這不是戲,也沒有舞臺。都是現實中,落實的人,一見蝶衣來了,一手拉著,另一手覆蓋上面,手迭手,把怯生生的程老闆引領內進。

  各式各樣的古玩,叫人眼界一開。

  袁四爺興致大好,指著一座鼎,便介紹:「看,這是蘇幫玉雕三腳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後,又指著一幅畫像,一看,竟是觀音。

  「這觀音像,集男女之精氣放一身,超塵脫俗,飄飄欲仙!」

  蝶衣只得問:

  「四爺拜觀音麼?」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觀音超渡吧。」

  又延入:

  「來,到我臥室少坐,咱聊聊。」

  四爺的房間,亮堂堂寬敞敞。

  一隻景泰藍大時鐘,安坐玻璃罩子內,連時間,也在困囿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如海,一望無際。棗色的緞被子。有種惶惑藏在裡頭,不知什麼時候竄出來。時鐘只在一壁悶哼。

  臥室中有張酸枝雲石桌,已有僕從端了涮鍋,炭火屑星星點點。一下子,房中的光影變得不尋常,魅麗而昏黃。

  漫天暖意,驅不走蝶衣的荒涼。

  袁四爺繼續說他的觀音像:

  「塵世中酒色財氣誘惑人心,還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聽不到程老闆唱戲。」

  四爺上唇原剪短修齊的八字須,因為滿意了,那八字緩緩簇擁,合攏成個粗黑威武的「一」字,當他笑時,那一字便活動著,像是劃過來,劃過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爺殷懃斟酒:

  「人有人品,戲有戲德。說來,我不能恭維段小樓。來,請。這瓶光緒年釀制的陳酒,是貢品,等閒人喝不上。」

  先盡一杯,瞅著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說下去,說到小樓——

  他只慢條斯理:

  「霸王與虞姬,舉手投足,絲絲入扣,方能入戲相融。有道『演員不動心,觀眾不動情』。像段小樓,心有旁騖,你倆的戲嘛,倒像姬別霸王,不像霸王別姬吶!」

  蝶衣心中有事,只陪笑:

  「小樓真該一塊來。四爺給他提提。受人一字便為師。」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裡的話都給你掏出來也罷。」

  他吩咐一聲:

  「帶上來!」

  僕從去了。

  蝶衣有點著慌,不知是什麼?眼睛因酒烈,懵懂起來。

  突聞拍翼的聲音,驀見一隻蝙蝠,在眼前張牙舞爪。細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張開來,怕不成為一把巨傘?

  他不敢妄動。恐怖地與蝙蝠面面相覷。

  四爺道:「好!這是在南邊小鎮捕得,日夜兼程送來。」

  見蝶衣吃驚,乘勢摟摟他肩膀,愛憐有加:「嚇著了?」

  說著,眼神一變。僕從緊捉住蝙蝠,他取過小刀,「刷」一下劃過它的脖子。蝙蝠發狂掙扎,口子更張。血,汨汨滴入鍋中湯內,湯及時沸騰,嫣紅化開了。一滴兩滴……,直至血盡。

  沸湯千波萬浪,袁四爺只覺自己的熱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湧。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頭皮收縮,嘴唇緊閉,他看著那垂死的禽獸,那就是虞姬。虞姬死於刎頸。

  四爺像在逗弄一頭小動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湯,端到蝶衣嘴邊:

  「喝,這湯『補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臉色煞白,白到頭髮根。好似整個身體也白起來,嚴重的失血。

  他站起來,驚恐欲逃。倒退至牆角,已無去路,這令他的臉,更是楚楚動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腳步更不穩。這場爭戰中,他讓一把懸著的寶劍驚擾了。——或是他驚擾了它?

  被逼喝下,嗆住了,同時,也愣住了。

  他抹抹灑下的血湯,驀然回首,見到它。

  半醉昏暈中,他的舊夢回來了。

  「這劍——在你手上?」

  「見過麼?」四爺面有得色,「話說十年了吧,當年從廠甸一家鋪子取得,不過一百塊。你也見過?咱可是有緣呀。」

  蝶衣馬上取下來。

  是它!

  他「嘩」地一下,抽出劍身。

  「喜歡?寶劍酬知己。程老闆願作我知己麼?」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丟了魂。他持劍的手抖起來。火一般的熱,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臉酡紅,心如死灰。誰是他知己?只願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著醉。熏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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