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一八


  她還沒看清楚前面是誰,後面追來一個叼著鑲翠玉嘴的惡客,流裡流氣:

  「咦?跟著吃肉的喝湯兒,還要不依?」

  老鴇一聲陪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過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對嘴巴喝,」菊仙不願委屈,「我不幹!」

  直到此時方抬頭一瞥,見到段小樓。她忙道,「小樓救我!」

  見此局面,小樓倒信口開河:

  「救你救你。」

  旁邊有幫腔的,一瞧:

  「哦?唱戲的?」

  惡客是趙德興,人稱趙七爺,當下便問:

  「你是她什麼人?」

  小樓好整以暇,不變應萬變: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趙七與幫腔的大笑,「大夥誰不是王八看綠豆,公豬找母豬?圖段老闆嗓門大不成?咱們誰也別掃誰的興了。」

  他啪的一聲,把整袋銀元擱在桌面上。小樓只眼角一瞅,趙七毫不示弱,盛氣淩人:

  「菊仙姑娘仗著盤兒尖,捧角來了?」

  菊仙靠近小樓一步。小樓當下以護花姿態示眾。對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兒,由我來!我把花滿樓的美人包了,全請去聽段老闆唱,哈哈!臺上見,你可得賣點力,好叫咱聽得開心!對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樓大言:「我包了!」

  她聞言,一愕。

  他來過幾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後的結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兒,一個婊子,浪蕩子在身畔打轉,隨隨便便地感動了,到頭來坑害了自己。「婊子無情」是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樓。

  只見他意氣風發,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頓地問:

  「要定我了?」

  小樓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戲語?抑或他有心?菊仙聽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唄!今兒咱就喝盅定親酒吧!」

  小樓拿過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後遞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轉,讓她就自己喝過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眾見此局面,措手不及。

  趙七怪笑連聲:

  「啊哈!逢場作戲,可別順口溜。何況,半點朱唇萬客嘗,老子才剛嘗——」

  話未了,段小樓把趙七掀翻在酒桌杯盤上,扭打起來。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頭搏鬥,舞臺上的功架,體能的訓練,正好用來打架。

  來人有五個,都是在出事時盡一分力氣的。拳來腳往。

  一人覷個空兒,拎起酒壺,用力砸向他額頭上,應聲碎裂。大夥驚見小樓沒事人一樣,生生受了它。

  這才是護花的英雄,頭號武生。

  菊仙在喧囂吆喝的戰陣旁邊,傾慕地看著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決心。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綺豔流金的花國生涯,將有個什麼結局?

  第二天晚上,戲還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紅。一邊調紅胭脂,自鏡中打量他身後另一廂位的小樓。

  他正在開臉,稍觸到傷瘀之處,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著了。

  「聽說,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兒來了。」

  二人背對著背,但自鏡中重迭反映,仿如面對著面。

  「嘿嘿,武松大鬧獅子樓。」

  小樓卻並未刻意否認。

  「——姑娘好看嗎?」

  「馬馬虎虎。」

  蝶衣不動聲色:「一個好的也沒?」

  「有一個不錯。有情有義。」

  聽的人,正在畫眉毛,不慎,輕濺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麼個有情有義法?」

  小樓轉身過來,喜孜孜等他回答:「帶你一道逛逛怎樣?」

  「我才不去這種地方!」蝶衣慢條斯理,卻是五內如焚。

  「怎麼啦?」

  他正色面對師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這些姐兒,弄不好便惹上了髒病。而且我們唱戲的,嗓子就是本錢,萬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戲可是一輩子的事。」

  這樣說,小樓有點抹不開:

  「這不都唱了半輩子麼?」

  師弟這般強調,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臺。人不風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這樣想。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一陣空白,蝶衣忍不住再問:

  「什麼名兒?」

  「菊仙。」

  又一陣空白。垂下眼來,畫好的眼睛如兩片黑色的桃葉,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頭,還送你小茶壺。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嗎?就為她?打上了一架?」

  「不過閒話一句嘛,算得上什麼?真是!」

  這個男人,並不明白那個男人的斷續試探。

  那個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斷續試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上好妝,連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調的,持久地蒼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來是為了掩飾蒼白,卻是徒勞了。

  按常情,蝶衣慣于為小樓作最後勾臉。他硬是不幹了。背了他,望著朦朧紗窗,嘴唇有點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來,大王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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