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一七


  小樓一邊說,一邊把動作誇張地做出來,掩不住嘲弄別人的興奮。蝶衣氣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學,專學討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搖身變了「程蝶衣」,半點由不得自己做主:命運和伴兒。如果日子重頭來過,他怎樣挑揀?也許都是一樣,因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並沒有接觸過其他,是險惡的芳香?如果上學堂讀了書,如果跟了一個製藥師傅或是補鞋匠,如果……

  蝶衣隨手,不知是有意抑無意,取過他的小茶壺,就勢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發覺這小茶壺,不是他平素飲場的那個。

  「新的茶壺呀?」

  「唔。」

  「好精緻!還描了菊花呢。」

  小樓有點掩不住的風流:「——人家送的。」

  「——」蝶衣視線沿茶壺輕游至小樓。滿腹疑團。

  正當此時,蹬蹬蹬蹬蹬跑來興沖沖的小四。這小子,那天在關師父班上見過兩位老闆,非常傾慕,求爺爺告奶奶,央師父讓他來當跑腿,見見世面。也好長點見識。他還沒出科,關師父只許上戲時晚上來。

  小四每每躲在門簾後,看得癡了。

  他走告:

  「程老闆,爺們來了!」

  只見戲園子經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擁著袁四爺來了後臺。

  袁四爺先一揖為禮。

  「二位果然不負盛名吶。」

  隨手揮揮,隨從端著盤子進來,經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綢子蓋面,是一盤瑩光四射的水鑽頭面。看來只打算送給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見面禮。」

  蝶衣道:

  「不敢當。」

  袁四爺笑:

  「下回必先打聽好二位老闆喜歡什麼。」

  小樓一邊還禮,一邊道:

  「請坐請坐,人來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爺還是會家子呢。」

  袁四爺不是什麼大帥將軍。時代不同了,只是藝人古舊困囿狹窄的世界裡頭,他就是這類型的人物。小人書看多了,什麼隋唐傳、王寶馴、三國志,還有自己的首本戲,霸王別姬。……時代不同,角色一樣。

  有些爺們,倚仗了日本人的勢力,倚仗了政府給的面子,也就等於是霸王了。臺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鏗鏘鼓樂,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顯實力。誰都不敢得罪。

  袁四爺懂戲,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氣,威武而深沉,一顯實力來呢:

  「這『別姬』嘛,淵源已久。是從昆劇老本『千金記』裡脫胎而來。很多名家都試過,就數程老闆的唱造念打,還有一套劍,真叫人歎為觀止。」

  啊哈一笑,瞅著蝶衣:

  「還讓袁某疑為虞姬轉世重生呢,哈!」

  蝶衣給他一說,臉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紅。叫袁四爺心中一動。他也若無其事,轉向段小樓:

  「段老闆的行腔響遏入雲,金聲玉振。若單論唱,可謂鼇頭獨佔,可論功架作派嘛,袁某還是有點意見——」

  袁四爺習慣了左右橫掃一下,見各人像聽演說那樣,更加得意。大夥倒是順著他,陪著笑臉。他嘴角一牽:

  「試舉一例,霸王回營亮相到與虞姬相見,按老規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蓋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對不對?」

  段小樓只笑著,敷衍:

  「四爺您是梨園大拿,您的高見還有錯兒麼?」

  蝶衣看出小樓心高氣傲,趕忙打圓場,也笑:

  「四爺日後得空再給我們走走戲?」

  袁四爺一聽,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棄,再請到捨下小酌,大家敘談。就今兒晚上吧!」

  「哎喲四爺,」小樓作個揖,「真是萬分抱歉,不趕巧兒我有個約會,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門討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張笑臉僵住了。

  小茶壺映入眼簾。

  「不趕巧兒我有個約會」?他約了誰去?怎麼自己不知道?從來沒聽他提過?

  花滿樓。

  正是另一個舞臺。

  「彩鳳、雙喜、水仙、小梅、玉蘭香……」男人在念唱著姑娘花名,一個一個,招展地步下樓梯,亮相。

  子中一圍客人在座,見了喜歡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擺過來就座。高跟鞋、長旗袍,旗袍不是緋紅,便是嫩黃。上面繡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蕩無定。

  簡直是亂潑顏色,舉座目迷。

  段小樓一身烏紫衣赴約來了。他高聲一喚:

  「給哥哥透個實情,菊仙在哪間房呢?」

  僕從和姑娘們招呼著:

  「菊仙姑娘就來了,段老闆請稍等,先請坐!」

  老鴇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懃狀:

  「唷!霸王來了呢!就等著您呀!」

  小樓樂呼呼,出示那小茶壺,不可一世:

  「專誠來道謝姑娘送我的禮物。」

  「真的用來飲場?」老鴇笑,「別誑咱姑娘們。」

  「嘿,小茶壺盛滿了白乾,真是越唱越來勁——」

  正展示著架勢,一人自房間裡錯開珠簾沖出來,撞向小樓滿懷。

  珠簾在激動著。

  這也是個珠環翠繞的豔女,她穿緞地彩繡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絲前劉海顯然紛亂。風貌楚楚卻帶一股子傲氣。眼色目光一樣,蒙上一層冷,幾分倉惶。

  「我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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