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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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場的滿頭是汗,在角兒身邊團團轉。 上好妝的虞姬,給霸王作最後勾畫;成了過程中的一部分習慣。密鑼緊鼓正催促著,一聲接一聲,一下接一下。扮演馬僮的,早已佇候在上場門外,人微言輕,不響。 催場的向場上吩咐: 「碼後點,碼後點。」 回頭又諂笑: 「段老闆,這『急急風』敲了一刻鐘了啦!」 「我先來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樓好整以暇,對著門簾運足了氣,長嘯一聲。 台下聞聲,馬上傳來反應: 「好!好!」 掌聲在等著他。 終於段小樓起來了。馬僮自上場門一跳一翻,先上,戲於此方才開始。 池座子人山人海。 穿逡著賣零嘴的、賣卷的、遞送熱毛巾的、提壺沖水的——坐第一排的爺們,還帶著自家的杯子和好茶葉。瓜子和蜜餞小碟都擱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體面的包了廂座。 上頭坐了袁四爺。 袁四爺四十多,高鼻樑,一雙長眼,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飾麗都,穿暗花長衫馬褂,閃著含斂的灼人的烏光。只像半截黑塔。 隨從二人立在身後。一個服務員給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沒工夫,只被舞臺上的人吸引著。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淚下。」 伸出蘭花手,作拭淚、彈淚之姿,末了便是:「待賤妾曼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項羽答道:「如此說來,有勞你了——」 她強顏一笑,慢慢後退,再來時,斗篷已脫,一身魚鱗甲,是圓場,邊唱二六,邊舞動雙劍。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一個瀕死的女人,盡情取悅一個瀕死的男人。 大夥看得如癡如醉。 袁四爺以扇敲擊,配合板子。 「唔,這小娘不錯!」 隨從見他食指大動,忙回報: 「是程老闆的拿手好戲。」 袁四爺點點頭,又若無其事地聽著戲。他在包廂俯視舞臺,整個舞臺,所有角色,就處他掌心。「她」在涮劍,人在劍花中,劍花在他眼底。 直至戲散了。 【第四章 猛抬頭 見碧落 月色清明】 又一場了。 戲人與觀眾的分合便是如此。高興地湊在一塊,惆悵地分手。演戲的,贏得掌聲采聲,也贏得他華美的生活。看戲的,花一點錢,買來別人絢縵淒切的故事,賠上自己的感動,打發了一晚。大家都一樣,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終人散,只偶爾地,相互記起。其他辰光,因為事忙,誰也不把誰放在心上。 歪歪亂亂的木椅,星星點點的瓜子殼,間中還雜有一兩條慘遭踐踏、萬劫不復的毛巾,不知擦過誰的臉,如今來擦地板的臉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分別卸好妝。 樂師們調整琴瑟,發出單調和諧返璞歸真的聲音。蝶衣把手絹遞給小樓。他擦擦汗,信手把手絹擱在桌上。隨便一坐,聊著: 「今兒晚上是炸窩子般的采聲呀。」小樓很滿意,架勢又來了,「好像要跟咱鬥鬥嗓門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滿意了。 小樓念念不忘: 「我唱到緊要關頭,有一個竅門,就是兩隻手交換撐在腰裡,幫助提氣——」 蝶衣問: 「撐什麼地方?」 「腰裡。」 蝶衣站他身後伸手來,輕輕按他的腰:「這裡?」 小樓渾然不覺他的接觸和試探:「不,低一點,是,這裡,從這提氣一唱,石破天驚,威武有力。」——然後,他又有點不自在。 說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記起: 「這幾天,倒真有個威武有力的爺們夜夜捧場。」 「誰?」 「叫袁四爺。戲園子裡的人說過。」 「怕不懷好意。留點神。」 「好。」稍頓,蝶衣又說道:「噯,我們已經做了兩百三十八場夫妻了。」 小樓沒留意這話,只就他小茶壺喝茶。 「我喜歡茶裡頭擱點菊花,香得多。」 蝶衣鍥而不捨: 「我問你,我們做了幾場夫妻?」 「什麼?」小樓糊塗了:「——兩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兩百三十八!」 「哎,你算計得那麼清楚?」不願意深究。 「唱多了,心裡頭有數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夠錢置行頭了,有了行頭,也不用租戲衣。」 「怎麼你從小到大,老念著這些?」小樓取笑,「行頭嘛,租的跟自己買的都一樣,戲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覺。」 「不、虞姬也好,貴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錢,置了行頭,買一個老大的鐵箱子,把所有的戲服、頭面,還有什麼幹紅胭脂、黑鍋胭脂……一古腦兒鎖好,白天拿來當子,晚上拿來當枕頭,加四個轆兒,出門又可以當車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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