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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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忘師父調教。唱得好,都是打出來的。」 「戲得師父教,竅得自己開。」關師父問:「你倆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樓很神氣:「是『霸王別姬』哪!」 「哦,那麼賣力一點,千萬不得欺場。」 重臨故地,但見一般凶霸霸的師父,老了一點,他自己也許不察覺。蝶衣一直想著,十年前,娘于此畫了十字。一個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討了,為宣傳招徠,二人便到萬盛影樓拍了些戲服和便裝照片。 在彩繪的虛假佈景前,高腳幾兒上有一盆長春的花,軟垂流蘇的幔幕,假山假石假遠景。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上了點粉,穿青綢薄紗,軟緞子長袍馬褂,翻起白袖裡。少年裘馬,屐履風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俠拍檔,不忘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摺扇,不免也帶點架勢。 蝶衣的一雙蘭花手,舊痕盡冉,羞人答答。——不過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種「表演」,就投入角色,脫不了身。 蝶衣問拍照的:「照片什麼時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記住給我們塗上顏色,塗得好一點。」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門,非常熱切:「二位老闆,又要南下巡迴好幾個城兒了。」 「這回是戲園子張懸用的。」 拍照的更覺榮幸,哈著腰,謙恭喜氣:「二位老闆放心——」 忽聞一陣湧的聲浪,原來是口號。 刺耳的玻璃碎裂聲,令兩張傲慢的臉怔住。 「糟了!」影樓中那朵諂笑驚惶失色,「定是那東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剛享用著初來的虛榮,不明所以,也隨行。 大街上,都是吶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猛醒!反對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貨,不做亡國奴!」 「還我山河!還我東三省!」 情激昂的學生們,已打碎了玻璃窗櫥,把幾幀東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個痛快,漫天撒下,正灑到兩個翩翩公子身邊來。 前面還有日貨的商店,被憤怒的遊行示威眾闖進去,砸毀焚燒。穿人字拖鞋的老闆橫著雙手來擋,擋不住。 混亂中,一個學生認出二人來: 「咦,戲子!」 「眼瞅著當亡國奴了,還妖裡妖氣地照什麼相?」 蝶衣望了小樓一眼,不知應對。 「現在什麼時勢了?歌舞昇平,心中沒家沒國的。你是不是中國人??」 小樓已招來一輛黃包車,趕緊護送蝶衣上去。 小樓催促車子往另一頭走了。餘氣未消: 「乳臭未乾,只曉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頭,打去呀!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 讀書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著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讀書人。甚麼家甚麼國?讓你們只會啃書本的小子去報國吧,一鬥芝麻添一顆,有你不多,無你不少,國家何嘗放你在眼內? 脫離險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誰敢欺負我?該怎麼報答?」 黃包車夫也籲了一口氣似地,放緩了腳步。拉過琉璃廠。 蝶衣一見,忽省得: 「可惜呀,廠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麼打聽也問不出那把寶劍的下落。」 「什麼?」 小樓的心神一岔,為了路上走過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頭多看一眼,沒聽清楚。 「哦,」他轉身來打個哈哈:「兒時一句話,你怎麼當真了!」 蝶衣一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只留神追看、什麼也見不著。他不肯定小樓是聽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這是同一切過路的局外人無關的。但他有點不快。 黃包車把二人送到戲園子門外。 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華燈,背後有極大倉皇但又不願細思的華燈,敵人鐵蹄近了,它迄自輝煌,在兩個名兒:「段小樓」、「程蝶衣」的四下,閃爍變幻著。 小樓一指: 「瞧,我們的大水牌!」 因學會自己名字,便上前細認。這「水牌」寫上每天的劇碼戲碼,演員名單。小樓一找就找到個「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滿心歡喜:「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壓軸大戲是「霸王別姬」。 因細意端詳,剛才的不快,馬上置諸腦後。 「喲,怎麼把我的名字擱在前邊啦?」掩飾著自己的暗喜。 小樓也沒介意:「你的戲叫座嘛,沒關係。我在你後邊挺好!」 蝶衣聽了這話,有點反應—— 他說:「甚麼前邊後邊的,缺德!」 小樓被他輕責,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讓你,還缺德呀?」 他總是照顧他的,有什麼好計較?一塊出科,一塊苦練,現在熬出來,誰的名字排在誰的前邊,在他心目中,並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誰也開不成一台戲。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沒這個心呢!」 「我倒有這個心呀,」小樓豪邁地拍拍他瘦削纖纖的肩頭:「你不叫我讓,我才會生氣。」 班主一見二人,趕忙迎上: 「兩位老闆,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著脖子等吶!」 又貼住蝶衣耳畔: 「袁四爺特地捧您的場來了,您說這面子大不大?快請!」 小樓早已踏著大步回後臺去了。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覺地以為自己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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