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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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力拔山兮氣蓋世】 小石頭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過去。二人出科後,開始演「草台班」。一夥人搬大小砌末,提戲箱,收拾行頭,穿鄉過戶,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歡迎的戲碼,便是「霸王別姬」。 廿二歲的生,十九歲的旦。 唱戲的人成長,必經「倒嗆」關口。自十二歲至二十歲中間,嗓子由童音而漸變成熟,男子本音一發生瘖啞低澀,便是倒嗆開始了。由變嗓到復原,有的數年之久方會好轉,也有終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錢,壞了有什麼法子? 不過祖師爺賞飯吃,小石頭,他有一條好嗓子,長的是個好個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練武功,受了影響。只有小石頭,于弟兄中間,武功結實,手腳靈便,還能夠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聲如裂帛,豪氣干雲。 小豆子呢,只三個月便順利過了倒嗆一關了。他一亮相,就是挑簾紅,碰頭采。除了甜潤的歌喉、美麗的扮相、傳神的做表、適度的身材、綽約的風姿……,他還有一樣,人人妒恨的恩賜。 就是「媚氣」。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兒倆。苦出身嘛,什麼都來。 眼看快成角兒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戲文,卻是半個字兒也不認得。只好從自己的名兒開始學起。 班主爺們拎著張紅紙來,都是正規楷書,給二人細看: 「段老闆,程老闆,兩位請過來簽個名兒。」 小石頭接過來,一見上書「段小樓」,他依著來念: 「段小——樓。師弟,你瞧,班主給改的名兒多好聽,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開始接受嶄新的名兒和命運了:「我的也不錯。」 「來,」段小樓圖新鮮:「摹著寫。」 他憨直而用心地,掄起大拳頭,握住一管毛筆,在廟裡幾桌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得最好的,便是一個「小」字。其他的見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見了,是第一次的簽名,便搶過來,自行留住。 「再寫吧。」 「噯——你瞧,這個怎麼樣?」 輪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幹著同一樁事兒,非常親近。 字體仍很童真,像是他們的手,跟不上身體長大。 祖師爺廟內,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載彈指過,一派喜慶升平,充滿憧憬。 班主因手擁兩個角兒,不消說,甚是如意,對二人禮待有加,包銀不敢少給。 演過鄉間草台班,也開始跑碼頭了。 程蝶衣道: 「師哥,下個月師父五十六大壽,我們趕不及賀他,不如早給他送點錢去?」 「好呀!」 段小樓心思沒他細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後,新世界逐漸適應。舊世界未敢忘懷、程蝶衣,當然記得他是當年小豆子,小樓雖大情大性,卻也買了不少手信,還有一袋好,送去關師父。 一樣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廣和樓附近。踏進院門的,卻不是一樣的人了。 在傍晚時分,還未掌燈,就著僅余天光,關師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兒,正在耍著龍鳳雙劍,套路動作熟練,舞起來也剛柔兼備。師父不覺二人之至,猶在朗聲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懷中抱月、順風掃蓮、指南金針、太公釣魚、巧女紉針、二龍吸水、野馬分鬃……」等招式。 劍,是蝶衣的拿手好戲,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後,便邊唱二六,邊舞雙劍。 蝶衣但覺那小師弟,揮劍進招雖熟練,總是欠了感情,一把劍也應帶感情。 正駐足旁觀,思潮未定,忽聽一個小孩兒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亂了,更跟不上師父的口令點子。 師父走過去劈頭劈臉打幾下,大吼: 「練把子功,怎能不專心?一下子岔了神,就會掛彩!」 師父本來濃黑的鬍子,夾雜星星了。蝶衣記得他第一眼見到關師父,不敢看他門神似的臉,只見他連耳洞也是有毛的。 師父又罵:「不是教了你們忌諱嗎?見了耗子,別直叫。小四,你是大師哥,你說,要稱什麼?」 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樓在門旁,朗朗地接了話碴兒:「這是五大仙,小師弟們快聽著啦:耗子叫灰八爺,刺蝟叫白五爺,長蟲就是蛇,叫柳七爺,黃鼠狼叫黃大爺,狐狸叫大仙爺。戲班裡犯了忌諱,叫了本名,爺們要罰你!」 師父回過頭來。 「小石頭,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著,過去見師父。 「師父,我們看您來了。」 師父見手底下徒兒,長高了,長壯了,而自己仍操故舊,用著同一手法調教著。但他們,一代一代,都是這樣的成材。他吩咐: 「你們,好生自己開打吧。」 「是呀,師父不是教訓,別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麼?」蝶衣幫腔。小四聽得呆了。 「哎,這是師父罵我的,怎的給你撿了去?」小樓道,「有撿錢的,沒撿罵的。」 「這是我心有二用。」 關師父咳嗽一下,二人馬上恭敬噤聲。他的威儀永在。信手接過禮物和孝敬的紅包。 「跑碼頭怎麼啦?」 小樓忙稟告:「我們用『段小樓』和『程蝶衣』的名兒,這名兒很好聽,也帶來好運道。」又補充:「我們有空就學著簽名兒。」 「會寫了吧?」 「寫得不好。」蝶衣訕訕道。 「成角兒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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