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一三


  小豆子結好衣鈕,一身瀲豔顏色,彩藍之上,真的佈滿飛不起的小白蝶,這身短打,束袖綁腿,便是誘獅的角色,持著彩球,在獅子眼下身前,左右盤旋繚繞,拋向半空,一個飛身又搶截了。獅子被誘,也不克自持,晃擺追,穿過大街小巷。

  人人都樂呼呼地看著,連穿著虎頭鞋、戴著鑲滿碎玉片帽兒的娃娃,也笑了。

  掌聲如雷。

  就這樣,又過年了。

  舞至東四牌樓的隆福寺,上了石階,遙遙相對的是西四牌樓的護國寺。兩廟之間,一街都是花市,一叢叢盛開的鮮花,萬紫千紅總是春。遊客上香祈福,絡繹不絕。

  師父領了一干人等,拜神討賞,又浩蕩往護國寺去。寺門有一首竹枝詞:

  「東西兩廟最繁華,不收琳琅翡翠家;惟愛人工賣春色,生香不斷四時花」。

  每過新年,都是孩子們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過新年,娘都沒有來。

  小豆子認了。——但他有師哥。

  廠甸是正月裡最熱鬧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門,過鐵路,先見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畫棚,一間連一間,逶迤而去。

  然後是嘩嘩啦啦一陣風車聲,如海。五彩繽紛的風車輪不停旋轉,暈環如夢如幻,叫人難以沖出重圍。

  暈環中出現兩張臉,小石頭和小豆子流連顧盼,不思脫身。

  風箏攤旁有數丈長的蜈蚣、蝴蝶、蜻蜒、金魚、瘦腿子、三陽啟泰……

  小石頭花盡所有,買了盆兒糕、愛窩窩、薩其馬、豌豆黃……,一大包吃食,還有三尺長的糖葫蘆兩大串,上面還給插上一面彩色小紙旗。

  正欲遞一串給小豆子,他不見了。

  原來立在一家刺繡店鋪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錦簇前,陶醉不已。他終於掏出那塊存了數年的銀元,換來兩塊繡上花蝶的手絹。

  送小石頭一塊,他兩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頦示意:

  「你帶著。」

  小豆子有點委屈了。

  「人家專門送你擦汗的。」

  「有勞妃子——今日裡敗陣而歸,心神不定——」唱起來。

  他和應:「勸大王休愁悶,且放寬心。」

  「哈!」小石頭道,「錢花光了,就只買兩塊手絹?」

  「先買手絹,往後再存點,我要買最好看的戲衣。置行頭,添頭面。——總得是自己的東西,就我一個人的!」小豆子把心裡的話掏出來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滿是縱容。

  走過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滿目的銅瓷細軟。這是破落戶變賣家當之處。

  ——赫見牆上掛了一把寶劍,纓穗飄拂著。劍鞘雕鏤顏色內斂,沒有人知道那劍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闔上的眼睛。

  但小石頭傾慕地怔住了。

  「嘩!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應:「誰掛這把劍,准成真霸王!好威風!」

  小豆子一聽,想也不想,一咬牙:

  「師哥,我就送你這把劍吧!」

  「哎呀哈哈,別犯傻了!一百塊大洋吶。咱倆加起來也值不了這麼大的價,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幹掉了。

  他扳著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門邊,死命盯住那把劍,目光,要看到它心底裡方甘休。他決絕地:

  「說定了!我就送你這把劍!」

  小石頭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兒呢!」

  是大事兒。

  關師父正襟危坐,神情肅穆。

  一眾剃光了頭的小子,也很莊嚴地侍立在後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幾乎僵住。

  拍照的鑽進黑布幕裡,看全景。祖師爺的廟前,露天,大太陽曬到每個人身上,暖暖的,癢癢的,在苦候。

  良久。有點不耐。

  空中飛過一隻風箏,就是那數丈長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個見到了,童心未泯,擰過頭去看。另一個也見到了,咧嘴笑著。一個一個一個,嚮往著,心也飛去了。

  一盞鎂燈舉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預備!」

  孩子們又轉過來,回復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關師父身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要他們站著死,沒一個斗膽坐著死。

  鎂燈轟然一閃。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師爺眼底下,各有定數。各安天命。

  只見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紅綢的簾遮住,香爐燭臺俱備。黃底黑字寫上無數神只的名兒:「觀世音菩薩」、「伍猖兵馬大元帥」、「翼宿星君」、「天地君親師」、「鼓板老師」、「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諸神,照應著唱戲的人。

  關師父領著徒兒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夥是紅拌櫻桃——紅上加紅……」

  一下、兩下。芳華暗換。

  從來是領著祈拜的戲班班主道:

  「白糖摻進蜂蜜裡——甜上加甜。」

  頭抬起,只見他一張年青俊朗的臉,器宇軒昂。他身旁的他,纖柔的輪廓,五官細緻,眉清目秀,眼角上飛。認得出來誰是誰嗎?

  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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