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一二


  淋漓、痛快、銷魂。——倪老公凝神注視。最名貴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淒迷老淚,一閃。自己也不發覺。或隱忍不發,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細意擦乾淨。

  驀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話兒,放在顫抖的嘴裡,銜著,銜著。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個傻掉了……

  邁出公公府上大門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關師父興致很高,一壁走著,一壁哼曲子。

  徒兒各人臉上殘留脂粉,跟在他後頭,說著昨夜風光。

  「嘩,公公家門口好高呀!」

  「戲臺也比茶館子大多了。」

  小石頭懷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點、酥糖,給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輩子沒吃這麼香。來,給。」

  見得小豆子神色淒惑。小石頭毫無機心,只問:

  「怎麼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從何說起?自己也不懂,只驚駭莫名。

  「啞巴了?說呀!」

  面對小石頭關心地追問,他仍不吭一聲。

  「小豆子你有話就說出來呀,什麼都憋在心裡,人家都不知道。」

  走過胡同口,垃圾堆,忽聞微弱哭聲。

  小豆子轉身過去一瞧,是個布包。

  打開布包,咦?是個娃娃。

  全身紅紅的,還帶血。頭髮還是濕的。肚子上綁了塊破布。

  關師父等也過來了:

  「哦,是野孩子,別管閒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師父——」小豆子忍不住淚花亂轉,「我們把她留下來吧?是個女的。」

  「去你媽的,要個女的幹嘛?」關師父強調:「現在搭班子根本沒有女的唱。咱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著,嗚咽得師父也難受起來,粗聲勸慰:

  「你們有吃有穿,還有機會唱戲成角兒,可比其他孩子強多了。」

  小石頭來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願走,挨挨延延。

  淚匣子打開了關不住。是一個小女孩呀,紅粉粉的小臉,一生下來,給扔進垃圾堆裡頭,哭死都沒人應?末了被大人當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進河裡去……她頭髮那麼軟,還是濕的。哭得多淒涼,嗓子都快啞了,人也快沒氣了。

  恐怕是餓呀,一定是餓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點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關師父過來,自懷中摸出兩塊銀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個,上路了。像自語,又像說大道理:

  「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可是回頭看,還有挑腳漢!」

  小豆子心裡想:

  「娘一定會來看我的,我要長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錢,將來就不用挨餓了。」

  他用手背抹幹淚痕。

  小石頭來哄他:

  「再過一陣,逛廟會,逛廠甸,我們就有錢買盆兒糕,買十大塊!盆兒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晤,蘸白糖吃。還有……」

  滿目憧憬,心焉嚮往。

  「小豆子,咱哥兒倆狠狠吃它一頓!」

  又到除夕了。

  大夥都興高采烈地跑到胡同裡放鞭炮,玩捉迷藏。唱著過年的歌謠,來個十八滾、飛腿,鬧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的剁肉、切菜聲,做餃子餡。——沒錢過年的那家,怕廚中空寂,也有拿著刀剁著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紅紅綠綠的亮光紙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張張的蝴蝶、花兒。執剪刀的手,蘭花指翹著,細細地剪。

  「咿——」門被推開。小石頭一頭一臉都泛汗,玩得興頭來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來呀,淨悶在炕上幹什麼?咱放小百響、麻雷子去。小煤球還放火,有金魚吐珠、有滿地錦……」

  「待會來。」

  「剪什麼呀剪?」

  小石頭隨手拎起來看,手一粗,馬上弄破一張。小豆子橫他一眼,也不察覺。

  「這是什麼?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個,幫忙貼上了。」

  小石頭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龍,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聲。他不會剪。

  「算了,我什麼都不要!」

  小石頭壯志淩雲:「有錢了,我就買,你要什麼花樣,都給你買,何必費功夫剪?走!」

  鞭炮啪的響,具體的吉慶,看得到,聽得見。一頭一臉都濺了喜氣。

  「過年囉!過年囉!」

  只有在年初一,戲班才有白米飯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頓,吃得美美的。然後扮戲裝身,預備舞獅助興,也沿門恭喜,討些紅包年賞。

  小石頭、小煤球二人披了獅皮整裝待發,獅身是紅橙黃耀目色相,空氣中飄漾著歡喜,一種中國老百姓們永生永世的企盼。無論過的是什麼苦日子,過年總有願,生命中總有企盼,支撐著,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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