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小豆子疑惑了:

  「鑄鐘娘娘是誰?」

  「是——一隻鬼魂兒!哈哈哈!」小石頭嚇唬他,然後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趕緊尾隨。到了偏房,小石頭只往裡一指。

  屋裡髒兮兮的。是一個大炕。不夠地方睡,練功用的長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這衣衫襤褸,日間扮猴兒的師兄弟們,一人一個地盤。只自己是外人。何處是容身之所?覷得一個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裡擠。一邊裡待著!」

  大夥乘機推撞,嬉玩。不給他空位。

  小豆子舉目無親地怔住,站著,拎住一包糕點,像是全副家當。很委屈。

  小石頭解溲完了,提溜著褲子進來,一見此情此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幹什麼?欺負人?」

  一躍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頭的鋪蓋全掀翻。師哥倒有點威望:

  「你們別欺負他!來!你睡這個窩。」

  然後擺開架式,向著眾人:

  「誰不順毛誰上,八個對一個!」

  一見小石頭撿起破磚頭,全都意興闌珊,負氣躺下來。小三子猶在嘀咕:

  「誰有你硬?大爺沒工夫——」

  「什麼?」

  終於也都老實下來。小豆子認得這是小石頭的絕活,印象很深。但只覺這人嗓大氣粗,不願接近。

  躺到炕上,鑽進一條大棉被窩裡,擠得緊凍得慌。一個人轉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練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環境,黑魆魆。傷口開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連過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幹瞪著眼,發愣,咬著牙在忍。

  靜夜裡,忽地傳來嗚咽聲,斷續啁啾,一如鬼哭。小癩子在另一頭,念著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們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

  小豆子恐怖地,一動也不敢動。淚水滾下來。小石頭被弄醒了。

  「怎麼還不睡?煩死人!」

  「惦著……娘。」

  「哦,」小石頭一轉念,信口開河來安慰他:「不要緊,過年她准來看你的。睡吧。」

  見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著自己,只好岔開點兒:「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頭只豁達地打個哈哈:

  「那兩個玩藝兒我壓根兒沒見過。我是石頭裡鑽出來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見小石頭馬上已睡著了,真是心無旁騖。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頭了。關師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軟漆黑的頭髮飄灑下地,如一場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願。一臉委曲。

  「別動!」關師父把他頭兒用力按住:「叫你別動!」

  小豆子巴嗒著大眼睛。他一來,失去一樣又一樣。

  關師父向著門外:「誰,給拿件棉衣來。」又吩咐:「小粽子你們兩個攥煤球去。順便看看水開了沒有。」

  「是。」都是朗朗的應聲。

  小石頭拎了棉衣來:

  「湊合著穿。」

  「謝謝師哥。」

  頭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門的師兄弟一個模樣了。他把頭搖了搖,又輕,又涼。不習慣。但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

  以後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們共同使用一個大湯鍋的水洗臉。臉洗不乾淨,肚子也吃不飽。凍得縮著脖子,兩手籠在袖裡,由關師父領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遠遠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寺宇,寺宇裡面,自是雕樑畫棟,玉階明柱,配廂回廊,佈局森嚴。但孩子們不往這邊灣,他們隨師父到亭下不遠,一大片蘆葦塘,周圍丘陵起伏,荒野亂墳,地勢開闊。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處運氣練聲:

  「咿——呀——啊——嗚——」

  于晨光曖昧之際,一時便似趕不及回去的鬼,淒淒地哭喊。把太陽哭喊出來。

  童稚的悲涼,向遠方飄去,只迎上一些背了書包上學堂的同齡小孩,他們在奔跑跳躍追逐,傭人喚不住,過去了。

  天已透亮,師父又領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點鋪剛起火開張,老百姓剛預算一天的忙碌。還沒吃窩窩頭,先聽師父訓話,大夥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擻,手放背後,踏大字步。

  師父在訓話時更像皇上了:

  「你們想不想成角兒?」

  「想!」——文武百官在應和。

  「梨園的飯碗是誰賞的?」

  「是祖師爺賞的!」

  「對!咱們京戲打乾隆年四大徽班進京,都差不多兩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紅越唱越響,你們總算是趕上了——」

  然後他習慣以淩厲的目光橫掃孩子們:

  「不過,戲得師父教,竅得自己開。祖師爺給了飯碗,能不能盛上飯,還得看什麼?」

  「吃得苦!長本事!有出息!」

  關師父滿意了。

  練功最初是走圓場,師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篤、篤、篤……

  孩子們拉開山榜,一個跟一個。

  「跟著點子走,快點,快點,手耗著,腿不能彎,步子別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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