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霸王別姬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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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趕忙給他剝去了脖套,露出來一張清秀單薄的小臉,好細緻的五官。 「小豆子。」 關師父按捺不住歡喜。先摸頭、臉、看牙齒。真不錯,盤兒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轉了身,然後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給抽出來。 小豆子不願意。 關師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來幹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邊,硬生生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是個六爪兒?」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願收。 「嘿!這小子吃不了這碗戲飯,還是帶他走吧。」 堅決不收。女人極其失望。 「師父,您就收下來吧?他身體好,沒病,人很伶俐。一定聽您的!他可是錯生了身子亂投胎,要是個女的,堂子裡還能留養著……」 說到此,又覺為娘的還是有點自尊: 「——不是養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著您,掙個出身,掙個前程。」 把孩子的小臉端到師父眼前: 「孩子水蔥似地,天生是個好樣……,還有,他嗓子很亮。來,唱——」 關師父不耐煩了,揚手打斷: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為這個麼?」 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邊。廚房,灶旁…… 天色已經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兒,猶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不情不願。無可選擇地落在院中不乾淨的地土上。 萬籟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進了斗室。 才一陣。 「呀——」 一聲非常淒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練功的徒兒們,心驚肉跳,不明所以。小石頭打了個寒噤,情知不妙。 一頭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覷空子就鑽,雪地上血跡斑斑…… 挨過半晌。 堂屋裡,只聞強壓硬抑的咽氣、抽泣。悉悉,在雪夜中微顫。孤注一擲。 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分也沒有。 那麼艱辛,六道輪回,呱呱墮地,只是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開骨血。剁開一條生死之路…… 大紅紙折攤開了。 關師父清清咽喉,斂住表情,只抑揚頓挫,唱著一齣戲似地: 「立關書人,小豆子——」 徒兒們,一個、兩個、三個……,像小小的幽靈,自門外窺伺。 香在祖師爺的神位前纏繞著。 也許冥冥中,也有一位大夥供奉的神明,端坐祥雲俯瞰。他見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塊破布裹著,血緩緩滲出,化成胭紅。如一雙哭殘的眼睛,眼皮上一抹。無論如何,傷痛過。 小豆子淚痕未幹,但咬牙忍著,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環青白上一些異色。 「來!娘給你尋到好主子了。你看你運氣多好!跪下來。」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歲。情願投在關金髮名下為徒,學習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父代行,十年之內,所進銀錢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翹課,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聽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緊。 「年滿謝師,但憑天良。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關師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頭沾沾印泥,按下一個朱紅的半圓點。 傷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關書上如同兩個指印,鐵案如山。 娘拈起毛筆,顛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橫,一豎,畫個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簷下,同光十三絕一眾名角舊畫像的注視下,他的臉正正讓人看個分明,卻是與娘親最後相對。讓他向師父叩過頭,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點送給了師父,小包的,悄悄塞給他:「兒!慢慢地吃。別一下子就吃光了。攤開一天一天的吃。別的弟兄讓你請,你就請他們一點。要聽話。大夥要和氣。……娘一定回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叮嚀的只是那小包糕點,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如果是「添飯加衣」那些,又怕師父不高興。 終於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裡,幾乎就滑跌。一個踉蹌,頭也不回,走得更是。如果不趕忙,只怕馬上捨不得,回過頭來,前功盡廢,那又如何? 想起一個婦道人家,有閑幫閒,否則,趴在藥鋪裡搓蠟丸兒、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襪子…… 冬天裡,母子睡在破落院裡閣樓臨時搭的木板上,四隻腳凍得要命,被窩像鐵一般地涼薄,有時,只得用大醬油瓶子盛滿開水,給孩子在被窩裡暖腳…… 但凡有三寸寬的活路,她也不會當上暗門子。她賣了自己去養活他。——有一天,當男人在她身上聳動時,她在門簾縫看到孩子寒磣的能殺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歲了。娘在三天之內,好像已經教好他如何照顧自己一生。說了又說,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來,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兩步跑到窗臺,就著紙糊的窗,張了一線縫,她還沒走遠。目送著娘寂寂冉於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見。 他的嘴唇嗡動,無聲: 「娘!」 關師父吩咐: 「天晚了。大師哥領了去睡吧。」 小石頭來搭過他肩頭、小豆子身子忽被觸碰,用力一甩,躲開了。 小石頭道; 「鐘樓打鐘啦,鑄鐘娘娘要鞋啦,聽到嗎?鞋!鞋!鞋!睡覺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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