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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護照(2)


  悅子向著鏡子中,漂亮而計謀得逞的自己,邪異地一笑,再換個更好的角度,一笑。

  她特地換上一襲淺藍色的裙子,跟隆一約會。等待了好久的一頓鰻魚飯。之後,他們還去了魔鬼餐廳喝咖啡。二人一道回家,走同一條路。他吻了她才道別。如同轟然一下,時間停頓,失去呼吸……

  悅子在日記中寫下了這一天所有細節。

  三天后,也在涉穀站,她去買水果時,正掏錢,一抬頭,便見那位黑衣使者了。

  他問:

  「事情成功了嗎?」

  悅子不好意思:

  「成功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吧。」

  「那麼,」他說:「你要努力,加油啊!」

  他又送她一本「地獄護照」。

  悅子猶豫一下,接過了。

  只要她接過,他便放心了。說:

  「再加強你的願望吧。」

  那天上完運動課,幸子和芳梨一個勁的揪住悅子問:

  「你為什麼那樣高興?打球輸了也笑?擦傷了膝蓋也不痛?你有精神病嗎?」

  ——她怎會有病?她的病都已經有藥了。

  悅子瞅著這兩個幼稚的小朋友:

  「你們的『天國護照』貼紙滿了吧?」

  「才不,只貼了二十七個。」幸子道。

  「我已經做了好多好事了,不過,還欠一半呢,」芳梨歎:「我真的好想談戀愛——但,我還沒認識到男孩子。」

  悅子發覺她跟她倆簡直有「代溝」。

  晚上,她拎住筆已經三十分鐘了,或許已經半晚了。終於她豁出去。寫上:

  「我要隆一當我的『相手』。」

  只要自己願意,女孩都將第一次交給心愛的男友,——她遲早都要失去,在隆一手上,不是最幸福嗎?

  悅子在十五歲那年已經願意了。

  她把「地獄護照」合上。天一下黑了。

  花花懶洋洋地在燈下,伸腰張嘴,眯著眼,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還沒來得及「喵——」的打招呼,悅子陡地上前,二話不說,揪起花花,自五樓扔下街道中心。

  貓本能地在半空張牙舞爪奮力掙扎,還打了個前空翻,但畢竟是小貓,不夠老練,江湖求生經驗不足,一著地,還踉蹌一下,被一輛汽車輾過。

  「嘰吱——」

  花花的頭被輾碎,接著身體也被車子後輪壓得扁平。

  悅子自窗前望下去,聽不見任何反應,只看到一幅斑斕的小地毯。此刻還凹凸不平,但車子一輛一輛駛過,黑夜中,沒有人留意到小貓的屍體。

  不到天亮,這條生命便會融合在馬路上,只餘幾片顏色了,血肉也幹了。

  原來殺死一頭貓,也不怎麼困難。

  她完成任務之後——

  電話鈴驀地響了。她吃驚。是平川隆一!

  他用近乎低呤的聲調告訴悅子:

  「我很掛念你。我很掛念你的時候就象我的咽喉、心和肺都生了癌。」

  「那可不關我的事啊。」

  「我知道你是小妖精——如果你幫我電療的時候會連我的好細胞也消滅掉。」

  她知道隆一動情了,莫名其妙地。悅子故意道:

  「我下個星期要考試呢——」

  「我現在就想見你!」

  隆一的父母去了宴會,家中只是個空局。

  她不知是隆一把她騙來,抑或是她騙隆一來找她。

  隆一著魔似地,非常饑渴地在她身上搜索,好象亞當要在夏娃身上尋回自己的肋骨——悅子忽然很奇怪她想起的竟是「天國」的比喻,而不是「地獄」。

  兩件年輕的身體在年輕的床上……

  他倆做了三次。

  悅子覺得是她十七年來最充實的一個晚上,並且因為這是自己鋪排的關係,特別滿意、開心。可以與「V」告別了。

  她跟她的小朋友同學們完全不同了。誰耐煩一百個貼紙?

  她連早上刷牙時,牙刷都沾了一點血。

  有了一個最親密的愛人!——他將是擊鼓手、經濟學家!多值得驕傲。

  考試時,也是笑眯眯的。

  走路的姿勢不同了。大腿也結實了。

  長大了。

  隆一是她的「相手」。

  隆一最近天天跑步,他在這個月的二十日,參加「鬼太鼓座」成員募集面試,要做擊鼓演出,讓資深的團員評分。他們只招收兩名新人,但投考的有八十幾人。

  悅子悄悄到來時,隆一正穿著背心短褲隨著音樂節拍演出一段。他看來已練習了很長時間,所以節奏感強,揮動鼓棍,每一下,力都自他賁張的肌肉沖出去,擊在鼓上,也擊在充滿傾慕的悅子心上……

  演出一完結,大夥給他鼓掌。

  頭上纏著白毛巾的隆一向評判們鞠躬致意。

  他一身一臉的汗珠在大太陽下閃爍著,眉毛更濃了。

  悅子還沒上前。一個女孩已在他身旁,為他擦汗。隆一把頭巾一扯,汗飛濺到她身上,她甜甜地笑。仿佛汗是甜的。

  他仍同她好?

  ——他仍同她好?

  悅子也冒出一身冷汗。為什麼?他明明是我的!為什麼他不同女朋友分手?

  她集中所有力氣去許一個心願,但,原來是不長久的。比生命消逝得還要快。

  悅子忽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省悟了。她需要一些助力。去除眼中釘!

  她馬上趕到涉穀站,朝義犬「八公」銅像飛奔。

  左看,右看,心焦如焚。人呢?

  太慌亂了,——不知那人似乎已經在等她……

  她一見,插翅般飛過去。他微笑,揚揚手中另一本「地獄護照」,什麼話也不必說。

  「日行一善」的「天國護照」只是短暫的遊戲,很快便不流行了——但「地獄護照」是長存的。

  只要世上有人愛,便有人恨。

  只要有這種矛盾,「地獄護照」便千秋萬代地流傳。供不應求。每個渴求的人都變得勇敢,泥足深陷,不能自撥。

  他知道,她血液中,嗜殺的因數已經成長了。她漸漸習慣了以一條又一條的生命來換取世上最簡單但最複雜的東西。

  她一次比一次冷靜、狠辣。除掉的生命也一次比一次貴重。無法回頭。悅子跑過去。

  ——為了愛情,為人愛人,為了要他做我「唯一」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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