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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護照(1)


  在得到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以前,小林悅子從未沒動過殺機。

  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住東京惠比壽的少女。雖然悅子覺得,同高校的同學們相比,她是忠誠、固執,而憂鬱的。

  因為,她已明白,愛一個人,正確而言,暗戀一個人的苦味——除了苦,還有痛。一攤開功課,滿紙都是他的影子,無法把精神集中。累得不得了,最後伏在桌面上,任性地,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思念。

  「為什麼你不知道?」她想:「為什麼你不知道?」

  陪伴悅子的是一個玻璃瓶,瓶中養了一隻藍色珍珠水母。

  悅子的同學們雖已是中五學生了,雖已十七歲了,但仍愛做賊。

  「中央競馬會」在地鐵展出木村拓哉宣傳海報那天,他們已經全用三十多口釘釘著,還派了巡邏隊去看守,但幸子和芳梨她們,竟然可以偷了一張回來,還在學校的洗手間招展。

  後來,這些少女又為超人氣的串燒三兄弟瘋狂。追捧CD、MTV、T恤、手提電話繩,還天天到西武百貨店大吃串燒圓子。腰圍全增了一寸。

  最近,又每人纏了一條紋身圖案的臂環或項鍊。

  她們追求新鮮,喜愛一窩蜂地沉迷流行玩意——但又不斷變心。

  悅子認為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她的珍珠水母,已經養了四個月了——她沒有變心。

  最初,因為潮流,大家不甘後人都挑揀了一隻。在涉穀的水族店,一個個大水缸,浮沉著千百隻透明得象寒天的水母,——Jellyfish是無脊椎動物,身體有95%是水,其餘5%是蛋白質、脂肪和鹽,又叫做「海月」。

  飄遊中的水母,小傘帽一放一收,觸鬚晃動。好美麗,又可愛。

  「我要做一條水母項鍊!」芳梨嚷嚷。

  她買了一個窄身極小玻璃瓶,放進兩隻小水母,一隻紫一隻白。但養了五天便死了。她很傷心。

  悅子選了一隻藍色的佈滿小白點的珍珠水母。因為平川隆子穿過一件藍色的運動衣。她記得是他畢業之前的一年,運動日,他跑一百公尺、四百公尺,和接力賽。她是啦啦隊,她揮著彩色的繩團,大喊:

  「隆一隆一!永遠第一!」

  悅子把水母當作人一樣的愛護。

  水溫維持在攝氏28度,鹽度在1.023。每隔兩天換水一次。隔日滴入三滴Micro-Vert,這些葵糧營養液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否則水母會飽死或餓死。

  「水母真不容易養,」幸子說:「忘記給它加增氧片便奄奄一息。」

  悅子每天都給水缸打氣。又防止花花去騷擾。花花最愛玩金魚。但水母比金魚脆弱啊。花花有點妒忌地抗議:

  「喵——」

  悅子眼中只藍色。

  「它不快樂,我也不快樂。」

  因為有愛,悅子的藍珍珠水母一直活潑、健康、生命力很強。氣足,如同長跑將軍隆一。在打轉……

  平川隆一與小林悅子是同住一幢大廈的。學長的他幫悅子補習過數學。但漸漸她不是十五歲,已經十七歲了。

  隆一考進早稻田大學政經學部。

  悅子知道他練氣、跑步,是想加入「鬼太鼓座」,當一個擊鼓好手。

  「這個組織不容易加入,」隆一說:「他們認為長跑與擊鼓是不能分割的,因為擊鼓時只動上半身,下半身紋風不動,對腰、腿的耐力要求很高,艱苦的磨煉不是每個團員都受得了。」

  眉毛長得很濃的他又強調:

  「我要當一個擊鼓高手兼經濟學家!」

  悅子渴望能陪他長跑。元旦過去了,情人節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他心中沒有她。

  隆一已有女朋友。

  她見過他倆在原宿街頭買手鐲,一人一條,一模一樣的。

  有一回,悅子還尾隨二人走了三條街,想偵知二人的親密程度。非常可恥。

  她的水母也寂寞地浮浮沉沉。

  不久,少女已將水母拋諸腦後了。最新的玩意是:——「天國護照」。

  她們打開這本粉紅色的「旅券」本子,先貼上照片,然後許願。內頁用來記載善行,每做了一件好事,便貼上一個郵票大的貼紙——當「天國護照」貼滿一百個貼紙後,願望便會實現了。

  幸子寫:

  「我希望更加漂亮!」

  芳梨寫:

  「好想談戀愛!」

  班上的同學,為了實現願望,一個個都主動去撿垃圾、舉手答老師(尤其是最討厭的歷史老師)問題、在地鐵讓座、扶老婆婆過馬路、給媽媽按摩、星期天做飯糊……

  「天國護照」風行一時,已售出十萬冊。悅子也是花了九百五十元的一份子。但她覺得其他人的人生願望都是空泛的,沒有明確目標的。她寫下了:

  「我要隆一愛我!」

  ——但想到要做一百件好事……,多麼渺茫。她希望在立夏日,夏季最炎熱的日子,同隆一吃一頓二人世界的鰻魚餐。

  鎖鎖碎碎的好事?一百件?護照真有法力叫人願望成真嗎?「天國護照」的發明人也不敢保證呢。

  做人真難啊。

  「我要隆一愛我!」

  ——是要他愛我,我去接受呢。

  悅子放學後,買了一瓶新的葵糧營養液,正要回家。

  還沒到義犬「八公」銅像,涉穀站人潮之中,走來一個黑衣褲的象宗教使者的男人,他面目祥和但冷淡,神情肅穆。他問:

  「小姐,你有心願嗎?」

  悅子一怔。她答:

  「沒有。」

  「沒有?」黑衣使者道:「最簡單的心願,——最簡單的:找到一個你愛的人,剛好他也愛自己。就是這樣。」

  悅子不語。她迷惘了。

  她想:

  「怎樣你三句話就說完了呢?最簡單的,其實不也是最複雜的嗎?」

  他似乎洞悉心事,掏出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來:

  「這是『地獄護照』——」

  「同『天國護照』很相象啊。」

  「當然不!」他強調:「要實現願望,你只需做一件事,不必一百件。」

  「一件?」

  「對,你只要殺一條生命——」

  悅子大吃一驚:

  「我怎可以做這樣的事?」

  「又不是教你殺人,只不過殺死一個生物。你想,才一下手勢,你便得到心愛的人了……」

  「鰻魚可以嗎?」悅子馬上想起:「吃鰻魚飯都是活殺的。」

  「不,你得親手做。」黑衣使者微笑:「愛情,必須勇敢。」

  勇敢!

  悅子呆呆地與寫願望的「地獄護照」面面相覷。她不相信這種圓夢法。就算她相信了,殺死什麼好呢?……當她這樣反復思量時,已經相信了。

  為什麼不?

  只不過是一條生命。

  她對藍珍珠水母說:

  「對不起。」

  她不給它飼料,不投入增氧片,也不為水缸換水打氣。才一天,還沒到晚上九時,在燈光下,水母虛弱得如一堆透明的粘液,觸鬚不見了,萎縮進了小傘帽中,嘔吐出白色的液體,延成蛛絲。

  藍色暗啞了,身上的珍珠也轉成灰色屍斑。水母沉在水底,冒出小泡。良久,才微動一下,象個無用的子宮。生命正一幾米一幾米的溜走。

  悅子頭一回「蓄意謀殺」,有點慌張。她心酸,眼眶紅了。但為了一個心願,咬著牙到洗手間,把水母倒進馬桶去,——只消把手掣一扳,它便沖入大海,永不回頭。

  朝夕相對了四個月的水母也許用微弱乏力的聲音求她:

  「悅子,悅子,不要殺死我!我怕!」

  嘩啦——

  水聲響亮地掩蓋了一切。

  馬桶中泛起一個大大的漩渦,一下子,水母「呼」的,永別了。

  殺!就是這樣痛快。她的心「卜通、蔔通」地跳。

  第二天早上,悅子如常上學去。

  在下樓的電梯中,她遇到隆一。

  悅子仍穿高校的校服,但隆一已是大一生了。他穿運動衣,依舊藍得令人目眩。

  隆一隨意說:

  「『鰻魚日』來了,我要在立夏補充體力呀。」

  「可以到築地去吃。」

  「好的,」隆一笑:「我請你吃飯。我上了大學後忙得沒跟你和伯母問好。你的數學成績追上了吧?」

  悅子的心象一條最鮮活的鰻魚,在水中竄動,沒有方向,只是不能停。很快樂,竄至東,竄到西。

  她在房中,用雙手捂住臉,做夢似的不願放開手。

  ——那麼容易!

  他同她開始了?太易了,不過是殺死一條生命吧。

  她以為自己不忍做的,舉手之勞,她走了這一步。同學們真笨,要做足足一百件好事?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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