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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再也沒有比這段描寫更讓我心情澎湃的了。比歌德小四十三歲的愛克爾曼,站在歌德赤裸的遺體面前,他眼中看到的已不是冰冷的凡人身軀,他看到了宙斯。

  「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影子落在何處」,誠哉斯言!歌德死後六十年才出生的德國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這位在世間僅停留四十八年卻在知識國度具有超級颶風影響力的大師,其作品《單行道》裡有一篇題為《餐廳》的短文,我不得不以奇異的眼光看待每一個字:「在一個夢中,我看見自己在歌德的工作室裡。那個工作室和他在魏瑪時期的工作室迥然不同。首先房間很小,只有一個窗戶。寫字檯的橫頭頂著他對面的牆。已屆耄耋之年的詩人正坐在桌前寫作。當他中斷寫作,將一個小花瓶,一件古雅的器皿作為禮物送給我時,我就站到一邊去了。我在手中轉動著它。室內悶熱之極。歌德站起來,和我一起走進隔壁房間,那裡一張長餐桌上已經為我的親戚們擺好餐具。可是,我點數的時候發現,那好像是為更多的人準備的。也許連祖先們的位子都有了。在桌子右邊的頂頭,我在歌德旁邊就座。宴席過後,歌德要站起來,顯得很吃力。我用一個手勢請求他允許我扶他一把。當我觸摸到他肘部的時候,我開始激動地哭起來。」

  對本雅明這類型的心靈而言,還有比這更激情的嗎?

  相較之下,傳說中的歌德遺言「多些光!」顯得微不足道了。偉大作家的死亡畢竟不同於一般人,於屬靈的文字國度,他擁有無數次新生及死亡的可能。在自由的心靈面前,時空限制、肉身生滅猶如草屑塵埃,不能阻擋千軍萬馬。歌德在本雅明心中重新活著,認識、交往、應答、共鳴,本雅明用他的方式讓歌德活著,也用獨特的情愫封存了對歌德的愛、詮釋了他的死亡。每個讀者會在心裡為賞愛的作家、為啟蒙他思想的導師辦一次告別式——或許也可以稱為愛的告白,這些跟思想的醍醐、鉅著的火焰毫無關係的情愫,來自人與人之間渴望相逢的慾望——想要見他一面,想要擁抱一次,想要促膝暢談一回,恨只恨生得太晚,此恨綿綿無絕期。本雅明在夢中的樣子,幾乎是另一個愛克爾曼了。

  啟蒙者的臨別之言蘊含智性力量,與之迥異,屬於夫妻間的遺言常常是柴米現實的總整理,是共負一軛的苦澀言語。夫妻是同林鳥、連理枝,因為共苦過,腳踩過同一片荊棘,肚子捱過同一餐餓,話語勾起了最深沉的記憶,彼此說的話自然與對其他人說的不同——對父母、子女、手足、朋友、學生,話語裡的輕重是金子、玉石、晶鑽等級,唯獨夫妻間的話,是岩層,是地基。即使婚姻中曾有小風小雨,生命最後,同林鳥、連理枝的話語總是充滿歉意、憐惜與感激。

  臺大校長傅斯年先生於1950年12月20日在省議會答詢時,因情緒激動引發腦溢血猝世,五十五歲,震驚社會。這是臺大校史上永遠的傷痛。前一晚在家中,傅校長與夫人閒話,毫無預兆可是又透出不尋常訊息。

  時值隆冬之夜,氣溫極冷,校長穿著厚棉襖伏案疾書,趕著給雜誌寫稿。夫人俞大彩教授為他生了盆炭火,坐在他對面,替他補破襪子。因次日還有兩個會要開,夫人叫他早點睡。校長擱下筆,搓了搓眼皮子,靠近火盆暖暖手,說往下幾日都忙,今晚趕著把稿子寫完了事,能得點稿費也是好的,以下就是清貧夫妻的體己話:「你不對我哭窮,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費到手後,你快去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為我縫一條棉褲,我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禦寒。」話說完,若寫稿的繼續寫稿,補襪的繼續補襪,便是單調生活尋常一夜,偏這時候,埋伏在窗外的死神進了屋,見這對患難夫妻燈下對坐,再過幾個時辰,天亮,校長出了這門是踏不回來的,死神起了一點慈悲心,趁夫人尚未去睡,讓做丈夫的對妻子說了一段話:「你嫁給我這窮書生,十餘年來,沒有過幾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後,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

  這是夫妻遺言。

  二十年前,罹癌的三十七歲壯漢已走到風中殘燭階段,一歲多的獨生女兒還不會叫爸爸,他的心中難捨卻必須舍。辭世前,對前來探望的老大哥說:「我想通了,生命是生生不息的!」這話像是給老友拍拍肩膀,卸下擔子。

  九年前,罹癌的四十六歲男子鏖戰六個月後藥石罔效,離世前一日對妻子說:「我想通了,死一點都不可怕,我現在覺得好輕鬆!」這話生出大力量,安慰了妻子。

  數月前,病重的七十四歲父親躺在病床上,對陪侍他兩年半的女兒說:「辛苦你了!」次日離世。這話是父親用慈愛與感謝,最後一次擁抱女兒。

  三十八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阿爸吃過早飯要出門做生意,我從外面蹦跳著進屋。忽然,他叫住我,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要骨力(勤勞),莫懶惰!」

  竟是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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