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
一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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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慈悲,右手感謝 第五講,是的,那是您一生信仰、實踐之所在:慈悲與感謝。 您十六歲考上海門高中,高一上學期繳不出十元學費——當時您父親一個月的薪水僅二十元,正是困坐愁城之際,鄰居徐公公慷慨襄助,送來十元,解決了燃眉之急。這十元之恩,您感念一生,無數次在閒聊之中向我們提起。 您與媽媽儉樸度日,錙銖必省,所蓄積的資財除了培育子女,更樂於佈施。二十年前,您以父母之名在臺北縣智光商職設清寒獎學金,贊助寒門子弟,至今不輟。數十年來每年捐贈家扶等單位,亦不曾間斷。四年前,你們返鄉終於探得徐公公後人下落,您與媽媽都是九十靠邊的人了,仍一秉誠敬,至徐公公夫婦墳前鞠躬致敬,向徐公公稟告:「七十多年來,夙興夜寐,奮勵自己,雖多嘗艱辛,都能把握,俯仰無愧,無負公公當年囑望。」 2010年春天,正是您遭到醫療判決的前一月。在這之前,您已唸了不止一年,要在江蘇海門母校為徐公公設紀念清寒獎學金,感謝他當年的善行。我們都不能體會您的心願,總是婉言相勸、餘話後談,就這麼擱淺著。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負責點醒的神祇催促您,去年初春您意志堅定起來,親擬章程辦法,幾經書信往返終於如願,在家鄉母校以徐公公伉儷名義設紀念清寒獎學金,獎助初中、高中學子。 偉哉!十元之恩,終生不忘。佈施者,世間難得,如此感恩者,更屬人間罕見。 當我看著兩岸兩所學校寄來獲獎學子的家庭狀況簡介: 「某生,父親單身,在家務農,患有多種慢性病……」 「某生,父母無工作,母親殘疾……」 「某生,父母離異,父親殘疾……」 「該生父親原在市場賣魚,母親因腳受傷不良於行無法工作……該生及弟弟放學後需打工維持家計。」 「該生自小父母雙亡,目前跟表姐住……制服書包鞋子皆是撿畢業學長姐留下的,午餐亦是學校供應的愛心便當……」 「該生母親過世,父親因案在押……」 「該生父親去世……生活費無法供應,雖已幫該生申請佛堂愛心素食便當,但該生有時一條土司要吃好幾天……」 當我看著這些,不禁泫然,遂領悟您一生律己嚴苛,寶惜滴水粒米,穿破襪食粗糧而甘之如飴,就是為了積存資財,幫助無數陷入困頓的家庭;疼惜角落裡的孩子,做他們從不曾知曉的姚爺爺,期望他們長成,自立,有一天翻身。 您是個把感謝掛在嘴邊的人,不只是口頭禪亦是肺腑之言。常人所說的感謝有保存期限,您的感謝刻骨銘心。 年輕時,主管李處長賞識您的才幹與品德,欲升您為科長。那個位置應是具有八方雲集之便的隘口,以致多方勢力角逐,欲安插自己的人馬。李處長極力保薦您,甚至驚動副座高層面談才拍板定案。您對李處長的提攜之恩,終生感謝;逢年節必親訪致意,他一生未婚,死後葬在軍人公墓,您與媽媽每年清明必定上山到他靈前獻花鞠躬,直到去年清明,九十二歲高齡、彎駝著背的您依然去鞠了躬。這種感謝,至死方歇。 罹病以來,您不曾因困惑(一個不煙不酒不茶不咖啡的人竟得肺癌)而中止感謝;不曾為這病驚恐、喊叫、嗔恨、掉淚,您對家人說:「我已經很好了,感謝!感謝!」對護士說:「感謝!感謝!」對看護說:「感謝!感謝!」對醫生說:「哎呀,感謝!感謝!」 人生,因慈悲而圓滿,因感謝而得以無憾。 去年十二月初,正是過了八個月淡定如常生活、病情生變之際,我感覺到您的身體在變化了,時間緊迫,有一天對您說:「爸爸,您要不要說一說經歷,我幫您記下來,將來孫輩的才知道家族的故事。」您竟然毫不遲疑地答應。那瞬間,我深感自責,我應該早一點發覺您的心願,您從不主動要求子女為您效力,而我這個媳婦最能回報您的,其實就是「文字」。 連續數日,您坐在客廳椅上蓋著毛毯,從清末曾祖說起,我振筆而書;您急切的語聲與嚴重的咳嗽交雜著,搏鬥著,霎時一室如小舟,飄搖於時代的洪流與生命的暗礁之中,幾度翻浪騰空,終於在臺灣找到風平浪靜的光陰,紮根而成蔭。 故事說到眼前了,筆即將在紙上畫句點,卻起了流連不捨的心情——這是書寫者的痼疾,明知該停卻不忍停。該說的細節都說了,該提的人名都提了,您沉默著。這沉默意味著紙上離別的時間到了,令我難受。於是我兀自搏鬥,讓筆能繼續往下寫,不要告別。 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回想這一生,您有沒有覺得遺憾的地方?」 沒想到您毫不遲疑地說:「沒有,我是充滿感謝,沒有遺憾。」接著,繼續沉默。您做了告別。 這回答如閃電劈空,劃開矇昧與清明。感謝您啊,爸爸,在只有我陪同的紙上溯洄之遊,旅程最後,您親自教我「一生無憾」四字箴言。我設想當我走到生命終站,若有晚輩問我同樣問題,能否像您一般堅定地給出同樣純度的答案?我回顧一生,能否如您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充滿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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