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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第二天一早,你抱怨昨晚沒睡好,半夜裡肚子怪怪的,雖然沒有起來上廁所,但今早上廁所大號偏軟,「出來好多好多,怎麼這樣多,是不是不正常?這藥開了二十八天份,能繼續吃嗎?你打電話問問醫生。」

  女兒說:「再觀察看看嘛!」

  你不悅了,臉色下沉:「觀察什麼?才吃兩次,大便就變軟了,觀察什麼?」

  女兒說:「好好好,我打,那得等九點醫生到診間呀!」

  你說:「九點,醫生開始看診哪有空聽你好好講,八點五十分就可以打,先跟護士說,護士跟醫生講,你再打電話去,醫生就可以直接回答你了。」

  「好,我打。」女兒拿無線電話翻電話簿,東轉西轉「該分機無人接聽請改撥其他分機」,再打。你突然覺得肚子有些動靜,去廁所坐著,又出了貨,你仔細看,覺得比一小時前的更軟些,你喊女兒:「阿真!阿真!快來啊!」

  女兒聞聲立即衝來,前一秒她以為你跌倒,看你沒事,稍緩一口氣,卻見你焦躁地說:「你看看,瀉了瀉了,嘖,怎辦?這怎辦?這醫生亂開什麼藥?我吃得好好的藥為什麼換掉?我不舒服啊,腳沒力氣啊!」

  你女兒的目光停在馬桶內那兩小球軟便上,她的生身父親排出的。她那枯乾夾著白絲的頭髮凌亂著,一張素顏沒有血色,盯著小軟球像一個不用功的學生盯著考卷。她衝了馬桶,想起電影《奧斯卡媽媽》,那位想逃離安養院的老媽媽提著皮箱、穿戴整齊,站在馬桶內拉沖水繩,要把自己衝離那個鬼地方,她也很想這麼做。一陣順時針漩渦帶走穢物,但不負責帶走難題。她看你衣褲稍亂,問:「擦了沒?」你說:「擦是擦了,我想洗一下,今早大了兩次,從來沒有過,一個多小時大了兩次,是瀉肚子了,怎麼這樣?唉!」

  女兒幫你褪下內外褲,放熱水幫你沖洗下半身,擦乾,服侍你穿上乾淨衣服,她自去打電話。

  窗外有小發財車擴音喊叫:「修理紗窗紗門,換紗窗紗門,換玻璃。」浮生如夢,不,如在霧中沼澤,鱷魚游來游去。

  「醫生怎麼說?」你問。

  「他說先減成半顆,再觀察一天。」

  「聽你錢伯伯講,臺大那個方醫師很厲害,你去掛號,我想看看他,聽他怎麼個說法。這個陳醫師提都不提副作用,太不負責任了!」

  接著,你打了六通電話給六個人包括老友及其他子女,詳細轉播大便的軟度及次數,女兒在一旁插話:「哪有瀉,是軟好不好!」你聽到了,不悅地說:「你懂個屁,病的是我不是你!」

  這六個人有的正在上班、有的在開車、有的在大陸,一致贊成你應該立即改看臺大方醫師,其中一個要你把電話交給小真,以急迫且嚴厲的口氣對她說:「你現在就幫爸掛方醫師,那個陳醫師不靈光,你幹嗎非看他不可!」

  女兒像洩氣的皮球說:「好,我掛方醫師。」但她心裡有個聲音喊著:「你能幹你回來照顧呀!」壓抑再壓抑,她把話吞石頭一樣吞下去。

  你那焦急且脆弱的心稍為好轉,每碰到關口,這個雖不在身邊但指揮大局的「急迫且嚴厲」的聲音總能解除危機,你內心很安慰,生兒生女只要生一個能幹的就是福氣了。你對女兒說:「你哥也說掛方醫師才對。」

  女兒一言不發,去計算機前摸了老半天,你問:「掛到了沒有?」

  「他是主任耶,這禮拜早額滿了。他的專業又不是……掛他好像不太對!」

  「怎不對,你錢伯伯那個病就是找他看好的。」

  「他那個病不看也會好。」女兒嘟囔著,「掛到下禮拜五下午,七十一號。」

  「這麼久,還十天,太久太久了,我肚子這樣拉下去會死掉,怎麼這樣掛不到呢?這怎麼辦呢,哎呀,這個醫生怎麼搞的啊?打電話問你哥有沒有認識的人託一下,十天太久了,我受不了哇這樣瀉下去都沒命了,吶吶吶(手撫腹部,眉頭深鎖),腸子轉得厲害,不舒服啊,快打給你哥啊!」

  「你不要吵好不好?」女兒音量提高了,眼睛仍盯著屏幕,她搜到同科的李醫師,專業吻合,後天有門診。你不要,什麼李醫師聽都沒聽過,堅持要看方醫師,此時的他,是華佗再世、觀音化身,唯他能悲海緣聲,消災解厄。

  女兒允諾明日凌晨四點去現場排隊掛號,你總算放了心。

  晚飯後,兒子自大陸來電詢問,你神情愉快、聲音洪亮:「小真明早去現場掛號,沒事。你吃過飯沒有?軒軒都還乖吧?嘿,軒軒我的乖孫子,有沒有想爺爺啊?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哦,好,讓爸爸聽。喂,你自己多當心啊,身體要注意啊!好好好,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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