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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侍病者是下一個病人

  ▼之一 你的半條命值得用子女的人生來換嗎?

  最初只是路過,初夏已經佈局完畢,我賞遍山巒裡的新綠,滿心歡喜。從山上下來的公交車正好停在一戶人家門口。那是熱鬧的主要街道,幾線公交車聚集在此,附近有學校、銀行、市場,這幾戶人家像是扼守重地的關口,人潮川流不息。

  這戶人家的大門敞開,一對母子坐在客廳往外看,剛下車的我若是一個大踉蹌必定進了他家客廳,因此,當他們往外看時,我也直直地往內看,而且在地理位置允許的範圍內多看了幾眼。老人家,有著病容,臉上沒什麼表情,那兒子約四十多歲,一雙茫然且無所事事的眼睛望著馬路上的熙攘人群,好像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坐在藤椅上陪媽媽往外看。

  我立刻猜想,這可能是老地主因都市化而獲利的例子之一——曾聽聞有信義區地主,售地或合建後家產達天文數字,兩代男丁皆不必生產,初中畢業後以玩樂為業。這一對往外望的母子,看來兒子是不必擔心生計的,陪伴老母或許是他認為最有意義的事了。

  老輩的觀念裡,老病了就要靠兒子照顧,其實背後的潛在期望是靠媳婦。於今,媳婦有工作的不少,或是因婚變而沒有媳婦可供差遣的也不乏其人。伊朗電影《一次別離》講的就是兒子為了照顧痴呆老父不願移民,以致太太要求分居,不得不僱用一位懷有身孕的看護來照顧家中老父,卻引發一連串悲劇,最後毀了兩個家庭。一個老病人的難題豈是一人份而已,蝴蝶效應最好的觀測點就在屋簷下,每一個人都不是單一而是眾多,不是簡單而是複雜。

  家中老者不願進養老院,順理成章,潛意識裡有一張家庭成員階級與能力認證表,會從兒女中選出一個來扛任務;通常,不會叫擔任銀行經理的兒子辭職在家照顧,不會叫已婚嫁的女兒照顧,但是若有一個失婚或未婚的女兒,其工作也不太穩定,她就會成為大家心中的「選民」。如果她不願意,首先,在揹負父母的病體之前,得先背一條手足們丟來的不孝罪名。而在父母的老觀念裡,失婚或未婚意味著社會化不成功,此時能回家陪老侍病,也是她的出路。

  親情有時是救命的繩索,有時是勒頸的布條。

  守寡多年的女兒,自然而然成為照顧七十多歲有焦慮症、身體多病的母親的理想人選。手足多人,在國外的排除了,常出差的排除了,有家小的排除了,脾氣較古怪不講話的排除了,身體不佳的也排除了。她必須挑起一肩籮筐,總攬一切事務。

  假設她叫阿芬。

  「阿芬,我頭殼暈暈,你帶我來看醫生。」

  「阿芬,我上排假嘴牙奈也搖搖,你帶我來乎醫生喬一下。」

  「芬也,我的腳板奈也腫腫,你看,是不是腫腫?你帶我來乎腰子科醫生照一下電光。」

  「阿芬,我心臟藥沒有了。」

  「阿芬,我這目周奈也霧霧,攏看沒,來去看眼科。」

  每看一次醫生,一個早上耗掉了。阿芬女士是有守寡經驗的女性,不是受過照顧老者訓練的專業人員,雖說是自己母親,但人老了之後成為病人,意味著她注意自己的時候多過於注意其他人;病人具有優先權:「你應該關心我、照顧我,我是病人,怎會是我去關心你、照顧你?」所以,病人需索聆聽,但他已不能聆聽別人,需索侍候,但已無法判定侍候他的人是否接近生病邊緣。

  阿芬女士的不平衡感越來越嚴重,她的心被負面情緒鼓動著,身心俱疲。手足們兩手一攤,沒法可想,或有真心想接手的兒子要接老母去住,但老人家就像幼童不願離開熟悉的老窩,不願跟那個她一向不喜歡的媳婦住在一起。

  有一天,老人家走了,阿芬鬆了一口氣,接著竟掩面痛哭起來。不久,她因憂鬱症就醫,沒人陪她去。老母,是手足的共同責任,阿芬扛下,但阿芬不是手足的責任,她只能好自為之。

  也是女兒,未婚。無非是這樣:罹患惡症的父親經過治療已控制病情,需例行追蹤,但身體處於不確定狀態,時有情節需處理。每次就醫的過程都是一種身心的大量耗費——對陪病者而言是如此,對病人來說,因處於積極就醫以求取健康的行動之中,反倒不覺得太辛苦。

  故事無非是這樣的:

  你女兒在四周前或數天前先上網搶預約,掛到早診三十九號,意味著十點半以後才看得到醫生。為了不過號,當然也因為你非常急(當你要出門,會不自覺陷入焦慮,一直催:好了沒有?要出門了?現在幾點?到底好了沒有?)希望早一點到診間,於是,估算車程一小時加上你行動較慢、停車步行,所以九點鐘一定要出門。那麼,八點要吃完早餐,好讓你從容地漱洗換衣。果然,十點整到了診間,一看燈號,十一號(可能是醫生巡房晚到或前面有棘手的病人),你很急,要她問護士是不是過號了怎麼現在才十一號,她喘口氣正想著要跟醫生說什麼,被你一催只好敲門去問,護士不客氣地回:「看燈號。」離三十九號還有二十七個人要看,大段的空白突然丟過來了,把人擱淺在孤單的涵洞裡,你一直複習這陣子以來的身體變化好似要參加論文口試。

  終於輪到了,在三分鐘內看完,領到藥,已過了十二點。上了車,你閉眼休息,不必吩咐任何事。她問:「中午想吃什麼?」你答:「隨便,回家吃吧。」

  一個小時後到家,你自去換衣洗臉,精神放鬆不少。女兒從冰箱取出蔬果,洗洗切切,你問:「吃什麼?」她說:「炒兩個青菜蒸一片魚。」你說:「魚不要蒸,想喝魚湯。」她關了爐火,下樓去附近菜場買一條鮮魚煮湯。

  半小時後,飯菜上桌,你喝了魚湯,吃幾口絲瓜,吃了木瓜。「把藥給我。」你對女兒說。戴上眼鏡,你又問:「今天醫生說換了藥,是這顆是吧。」她答是,幫你倒杯水來,服侍你服下,自去收桌洗碗。

  你看藥袋,忽然看到這藥的副作用是腹瀉,叫她來看:「是不是寫腹瀉?」她說是,補上一句:「寫歸寫,這看人,不見得會。」

  「怎不會,不會他幹嗎寫?」你抱怨,「中午吃絲瓜木瓜就不對了,瓜寒,更要瀉了!」

  女兒沒搭腔。

  此時已過了兩點半。你自去午睡,她坐下來看一會兒新聞瞄幾段韓劇打個盹兒,已是四點出頭。開始洗衣、拖地,處理信件雜務,五點鐘來了,陪你去小學散步六圈,回來準備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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