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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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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看護 梁實秋有篇文章《病》,以其一貫詼諧筆法寫住院見聞;他說中國人最不適合住院,因為會把醫院家庭化,一旦住院,把整個家連同廚房都搬來了。進而又把醫院旅館化,人聲嘈雜,「四號病人快要嚥氣,這並不妨礙五號病人的客人高談闊論;六號病人剛吞下兩包安眠藥,這也不能阻止七號病房裡扯著嗓子叫黃嫂。」 《雅舍小品》的時代遠矣,醫院生態與今日相差如天地,但亦有不變之處,例如,文中寫到:「是夜半,是女人聲音,先是搖鈴隨後是喊『小姐』,然後一聲鈴間一聲喊,由元板到流水板,愈來愈促,愈來愈高,我想醫院裡的人除了住了太平間的之外大概誰都聽到了,然而沒有人送給她所要用的那件東西,呼聲漸變成號聲……」令人拍案叫絕。 較輕型的住院狀況,通常由家人一手照顧,所需住院期間大約數天,這種住院可視作小放假。重病老者住了院,半月一個月是常有的事,礙於健保規定,常必須先出院再回鍋住院,或是因身體不穩定必須常常進出醫院。街上的救護車多了起來,我總認為車裡大多是老人。 老病長者住了院,若非由家人看護(大多是媳婦或兒女輪流),就是由家中外傭看著,要不就是僱用一日二千元的二十四小時看護。若是無外傭,又礙於財力無法僱請看護,直接把老人家「丟」在病房也是有的。 雙人病房,另一床,來了個八十多歲胖爺,神智不清爽或許有痴呆之虞,已不能自行下床,據云是因腎臟問題住院的。夜裡忽睡忽鬧,不鬧的時候就打鼾,吵得旁人無法安歇。白日,也不見家人來,據云是做便當生意的,胖爺叫護士打電話給他兒子,護士說打過了。不久,胖爺喊要小便,沒人理會,隔床的正好有家人在,那好心人幫他拿來尿壺,尿完了,胖爺手拿著尿壺竟睡著了,一壺楊桃汁斜斜放著,怎辦?好心人幫他拿去倒。胖爺醒都沒醒,手指頭撐得開開的,還拿著壺的樣子。 像胖爺這樣的病人,實在需要一臺「仿真機器人」,如果科技能快快走到那一步,也許像他這樣處境的老人能少受一點罪。 到醫院看到的外傭,應該都是受僱在家照顧老奶奶老爺爺或阿嬤阿公的,老人家進出醫院,她們也跟著駐守營區。醫院固然不是好場所,但她們在這裡可以遇到很多同鄉,幾乎可以開小型「同鄉聯誼會」,因此,反倒可以從她們臉上看出難得的笑容。 自1992年引進以來二十年間,這群照護軍,是步向高齡社會、平均餘命越來越長的現代臺灣不可或缺的助手與穩定力量。目前在臺的外籍看護約有二十萬人,以印度尼西亞居多,超過十五萬。報載,五年後恐出現看護荒,而目前所推展的長照體系與本地照顧服務員能否因應變局、順利接軌,有待觀察。除了工作內容、時間、薪水,是難以克服的障礙之外,歷年來偷跑的外傭活躍於社會各個角落已自成黑市生態,相較之下便宜的薪資也衝擊本地的長照機會。換個角度看,本地照護員寧願到醫院擔任看護工作,日薪兩千,誰願意住進僱主家二十四小時包山包海地工作? 是以,在醫院擔任看護工作的,本地女性與「陸配」是大宗。她們靠鐵打的體力賺錢,二十四小時豈是好玩的,手上拉著滑輪行李箱來報到,三五天或半月綁在病床邊,床上那個人全交給她了。 管灌、抽痰、拍痰、按摩,把屎把尿、洗浴、喂藥、翻身、檢查傷口、注意點滴,體溫、血壓、心跳……掌握病況,做醫護與家屬間的橋樑。盡責勤快的看護幫家屬扛了重擔,換得子女喘息——這種身心煎熬的重擔,沒挑過的人永遠不能理解。放眼望去,穿梭在病房、走廊、護理站、檢驗室、地下室餐廳的異國姐妹、大陸姐妹、本土姐妹,成為醫院戰場上不可或缺的照護兵卒,如果沒有她們以異乎尋常的韌性與體力扛起這份任務,久病床前即使有孝子孝女孝媳,恐怕身體也敗了一半。需知,越長壽的老病者,越需要用子女的健康去換。 正因為病者與看護者是這麼辛苦,所以,理想的醫院病房區應該有曬得到太陽的花園與樹蔭,有音樂有影片有小型的筋骨活動設備,有大魚缸讓病人與孩童觀想另一個無憂的世界,有接受訂製的特調食物小站,因為自第三頓飯起,中央廚房變成令胃部害怕的地方,十一點半、五點半,啌隆啌隆的餐車輪轉聲就像要逼你吞筷子嚼盤子的母夜叉出巡聲,如果有熱乎乎的地瓜粥、魚湯,應可拯救一點胃口。病中心靈脆弱,醫院還要有小佛堂可祈求、禮拜堂可禱告。當然,有的人可能較喜歡批八字看流年的命理攤,每張論命單都寫著「否極泰來」。 如果醫院在不失其專業的範圍內,自成一完整的生態區,或許能讓成天在醫院進出的人稍微嗅得到滾滾紅塵的氣味吧!需知,在病房待久了,連馬路上的灰塵都是香的。有一天,我忽然明白,為什麼一樓大廳旁附設的麵包店總是播放莫扎特的《A大調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及《魔笛》序曲,在這沉重的病殿,也只有莫扎特能讓病人與侍病者的腳離地十公分。 病中日月長,有時長得看不到盡頭。一條病繩,綁的豈是隻有自己:第一圈綁住了看護,第二圈綁住了家人。看護隨時可以因病人命在旦夕她不願碰死亡而辭職不幹,管你是否措手不及,外傭從醫院偷跑的也不是新鮮事,你不是她的家人,她對你不必同情。但家人怎能自行鬆綁?病榻上是自己的至親啊,看護的重責,終究還是落在自家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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