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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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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之遐想 身體一向不佳、飽受精神煎熬的弗吉尼亞·伍爾夫,難得用詼諧的筆調《論生病》①: 「生病是如此司空見慣,而它所帶來的精神變化是如此巨大,……感冒的一次輕微的攻擊卻使人看到了靈魂中的荒野和沙漠,熱度的些微升高所揭示的竟是點綴著鮮豔花朵的草坪和峭壁,病懨懨的行為在我們心中連根拔起的居然是那古老而執拗的橡樹,在我們去拔牙齒,又在牙醫的扶手椅上清醒過來,卻把他『漱漱嘴——漱漱嘴』的聲音與上帝從天堂的地面俯身歡迎我們的問候聲混淆起來時,我們竟是如此地沉溺於死亡之池中,感覺到湮滅之水就在我們的頭頂上邊……」 (① 《純淨之泉》,弗吉尼亞·伍爾夫著,孔小炯、黃梅譯,幼獅文化於2011年出版。) 伍爾夫滔滔申論,文學過於關注心靈,視軀體不過是一片白玻璃,通過它看到心靈,此外毫無價值。她用一支筆尖輕輕翻了面,「所有的白天、所有的夜晚,軀體都在干預插手,……在六月的暖和中變成軟蠟,在二月的陰暗中凝成硬脂,那裡面的心靈只能透過這玻璃——汙跡斑斑的或者玫瑰色的——注視外面。」所以,心靈必須經歷軀體與整個那沒完沒了的變化過程,直到最終不可避免的瓦解來臨,靈魂才能逃逸。伍爾夫因此拉高聲調(想象她正站在質詢臺,坐在官員席的就是一群削尖腦袋思索人類偉大主題以舞文弄墨的作家們),振振有辭:「愛情必須下臺以支持那一百零四度的高燒,嫉妒要讓位給坐骨的劇痛,失眠扮演的是惡棍的角色,英雄則變成了一種帶甜味的白色液體——那有著飛蛾眼睛和羽毛腳的偉大王子,他其中的一個名字是三氧乙醛(一種消炎止咳藥水)。」 如果,我坐在官員席,想必腦袋瓜不是削得最尖的但手沒停過在紙上畫小圖,譬如一隻口紅印水杯、裂痕眼鏡或一坨受蒼蠅愛戴的軟物這等跟心靈無關的東西,遂忍不住站起來發言:「尊敬的伍爾夫祖奶奶,您怎麼可以叫我們做您自己做不到的事呢?您自十三歲首次精神崩潰以來受病魔糾纏幾度活不下去,您《航向燈塔》也沒航向疾病,您的《歐蘭朵》穿越三百四十多年寫性別、愛情、人生、放逐、真理、詩,就是沒寫軀體這片白玻璃如何承受永恆的孤獨!而且,雖然您口口聲聲叫愛情下臺,換寫一百零四度高燒,可是您自己寫生病也寫出這種句子:『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一片甚至連飛鳥的足跡都是聞所未聞的雪原。在那兒我們獨往獨來,而且但願如此。老是被人同情、被人陪伴、被人理解將會使人難以忍受。……』瞧,對付疾病最佳的方式不是把它擴大,是將它縮小,縮成一克拉鑽戒或一顆痣,不是停駐於軀體,是遁隱於心靈。所以,您所謂『小說本該奉獻給感冒,史詩該忠實於傷寒,頌歌應獻身給肺炎,抒情詩則須盡心於牙痛。』我打算以讀者的註釋自由,解讀為:感冒時,適合讀偵探小說或羅曼史,害了傷寒讀荷馬史詩是不錯的選擇,肺炎需咳嗽吐痰跑進跑出適合頌歌,牙痛因位置靠近腦部,適合讀濟慈『生命是沒開的玫瑰的希望,是同一故事永遠不同的誦讀,是少女的面紗的輕輕揭露,是一隻鴿子翻飛在清朗的夏空,是一個不知憂愁的小學童騎著一條有彈性的榆樹枝』。」 不過,我倒是同意祖奶奶對疾病語言過於貧乏的看法:「女學生在陷入熱戀時,有莎士比亞和濟慈為她表述衷情,可是讓一個病人試著向醫生描述他的頭疼,其語言立即就變得乾巴巴了……他被迫自己去鑄煉詞語……」 這番話一針見血地點出我們駕馭語言以鋪橋造路的能力太差,無法擺脫「痛、脹、怪怪的、不舒服」這些低階語句的控制而升級到使用高密度的精緻語言來描述輸尿管裡一顆小結石所引發的潮騷似的刺痛。但是,反過來講,幸好大家描述病痛的語言趨向貧乏,要不,像我們這種擅長描述的人,藉由朗誦一首詩陳述病情時,會被警衛從診間拖出直接丟到大馬路,護士把詩頁跟精神科轉診單釘在一起,也扔了過來。 病,都是醜的,即使是心病,發作起來亦是醜態畢露。既是醜,談之引人心煩,不如不說。然而,有些病不是懶得說,是說不出口。在特殊的時空背景下,社會對某些疾病懷有潛藏的敵意,視為敗德或生活糜爛所致,譬如,梅毒,是敗壞精神、殘害身體的傳染病,麻風病患者是腐敗社會的象徵——吳兆鈞導演《索瑪花開的季節》記錄四川偏遠山區彝族村落,因麻風病受到隔絕,當地政府亦任其自生自滅。得病者,遭受歧視、孤立,形同被遺棄。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隱喻》開宗明義說:「要在未受隱喻汙染的疾病王國定居是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她舉出特別受到「隱喻」捆綁的疾病:十九世紀結核病和二十世紀癌症,後來又加入艾滋病。 當醫學無力解謎、醫療常識尚未吹成普遍的風時,這些病就像一棵害了病蟲的行道樹,被掛上破傘、爛鞋及死貓屍,行人掩鼻疾走,兒童朝它丟石子,男人們說這是邪樹不如砍掉。臭的不是害病的樹,是樹上的死貓。一種病,不只生在個人身上,恰好也像探測器探出社會集體潛意識底層、因這病而生成的意識形態魔鬼。《疾病的隱喻》於一九七八年出版,彼時其筆下的「癌」是「惡魔的妊娠……在那裡腆著腫脹肚子的那個人是孕育著自己的死亡」。出書十年後作者亦自癌中復原,對癌的看法已改變:「罹癌不再是恥辱,『不體面社會身份』的創造者。」可知,醫學進步不僅治療疾病,亦揭開蒙在世人眼前的汙穢面紗,驅除心魔,使禁錮的心靈得以釋放。時至今日,臺灣每六分三十五秒有一人罹癌、每四人有一人跟癌症打交道之風行率下,書中述及一般人看法:「癌症病人則被視為人生的失敗者。」已不符實況了,所謂的「成功人士」得癌的風險可能比「失敗者」還高。癌,打破了性別、年齡、教育、族群、文化、政治、信仰之藩籬,幾乎可以媲美文學了。 慢著,我怎麼這麼輕易就把「文學」二字賞給癌,這潛藏在體內、自擁血管掠奪養分的惡性腫瘤,任誰想象都難以視為沖積扇上一叢蓓蕾點點的野玫瑰,反倒像一個死皮賴臉的無賴住進家裡同爨共眠。癌,是這麼的不美,叔本華有句話:「沒有無刺的玫瑰,但有很多沒有玫瑰的刺。」癌就是沒有玫瑰的刺。這蔓生的刺,像兵器,戳破獨木舟,惡水漫漶,舟身積水,終於沉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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