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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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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之下,蘇珊·桑格塔翻查、考證文學作品與史料,證明結核病在作家筆下披上了浪漫且神秘的薄紗。病,都是難受的,但生了一種可以美化的病,心裡舒坦些。憂鬱的結核病患者,富創造力,纖細敏感,輕愁如霧在他的眼眸深處飄動,多美多浪漫啊!「濟慈和雪萊可能深受結核病之苦,」蘇珊·桑格塔說,「但雪萊安慰濟慈『此肺病尤其喜歡如你這般寫好文章的人……』連結結核病與創造力的陳腔濫調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在十九世紀末有位評論者指出,是結核病的逐漸消失造成當前文學藝術衰退。」 啊!按照祖奶奶伍爾夫的看法,結核桿菌是繆思女神嘍!不過,話說回來,咯一口血確實比其他重症更具有文學的想象空間。《紅樓夢》九十六回,一干情債要收筆了:寶玉瘋瘋傻傻,黛玉形銷骨立,兩人相見,只是傻笑,這一傻一笑,天地註定要灰飛煙滅了。紫鵑催著:「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出了院門,也不用丫頭攙扶,走得飛快,到瀟湘館門口,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話未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盛放的紅玫瑰,醉酒的紅斑蝶,靈魂的紅色印鑑,這口血吐得真好,總不能讓黛玉罹患子宮頸癌來破壞這份悽美吧! 而這一口血,也適合吐在稿紙上,如我們尊敬的鐘理和先生。 無論得什麼病,只能接受。《輓歌——寫給我的妻子艾麗絲》,牛津大學教授約翰·貝禮(John Bayley),寫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英語作家之一」的小說家妻子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晚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症的狼狽病程。一個被雅典娜親吻過的黃金頭腦,竟在七十五歲掉入「阿爾茨海默」深淵變成每天看天線寶寶卡通的老小孩。有什麼比這更能「羞辱」一個作家呢?一個飲譽世界的小說家、哲學家竟分配到「痴呆」這麼不相稱的疾病軍種,造化弄人至此。 「她內心有一個完整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她不想讓我知道。……身為小說家,艾麗絲以前確實擁有一個無比遼闊、豐美、複雜的內心世界,……這些神秘地域,如今還留存在艾麗絲心靈中的,究竟有多少呢?」 書中描寫醫生指著艾麗絲的腦部斷層掃描圖片,解釋那一片已經萎縮、退化的地區,讀來令人嘆息。閃閃發光的黃金頭腦熄滅了,小說家的腦子一片空白,航向黑暗。 一位女士告訴作者,她跟那個也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丈夫住在一起,就像身上繫著一條鎖鏈,跟一具屍體拴在一起似的。讀來愴然。 「我會得什麼病?」我們必須練習這一道題。不同的疾病之軛,是否有輕重之別?雖然,承受痛苦的人主觀感受自己的病最苦乃人之常情——一位老奶奶腰部扭傷,起臥皆痛,說出寧願得「帕金森症」也不要這種痛——但持平而論,一排病軛,輕重短長各自不同:有輕而長,有重而短,有輕短的,也有重且長的。重度中風癱躺十年與心肌梗塞一炷香工夫猝逝哪一種較好?帕金森症與阿爾茨海默症,哪一種比較適合我?看著我阿嬤從九十歲到一百歲十年間逐漸老化,等同結交帕金森與阿爾茨海默兩位知己但不受人人驚恐的癌腫侵犯,至今肢體僵化,穿「包大人」躺氣墊床,喂半碗粥喂出了半碗水,智能如猢猻走散只剩一棵枯樹聳立在茫茫寒風之中。看她這樣躺著,我情願冒「不孝」指責而衷心希望心肝阿嬤早日成仙,自病軛解脫。 哪一種病比較適合我?看著病役「菜單」,如果我可以選擇,拿起筆,趕緊把帕金森與阿爾茨海默劃掉再說,中風癱躺、洗腎,也劃掉,我不喜歡纏太久的病,看來看去,心肌梗塞與半年期癌似乎是不錯的選擇。 有沒有更快的方式?有人問愷撒,他最希望怎麼死,他答:「你最意想不到的死和死得最快的死。」公元前四十四年,在劇院東門廊,果然有一把刀子直直地刺進他的脖子。 雖然愷撒沙拉頗可口,但愷撒的死法未免太戲劇化了,我現在很脆弱,不能接受這種邀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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