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
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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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關於未及書寫的內容 「出版兩年了,關於內容,是否覺得哪些地方還沒寫夠?」 「有人說,在我的書裡沒有黑暗面。這是真的,沒有黑暗面,我父母一生沒做過需要躲起來的事,沒有做不能寫的骯髒事情,光明磊落。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寫他們,我覺得他們很難得。」 「也影響您?」 「我自己也是,我對人沒想到要把人家拉下來或背地裡陷害他,我喜歡看好的一面,我看人只看你衣服上的花,沒看上面可能有小洞,這應該也是很正常的人生存在的理由吧,看美好的一面。」 「您從小就這樣嗎?看光明面。」 「我從來沒想過要整人家一傢伙兒什麼的,其實我從小就是個崇拜者,很容易崇拜別人。什麼都崇拜,我連我家那兩隻鵝都很崇拜。」 「哪來的鵝?」 「我祖父有個勤務兵,叫趙同勤。我祖母一叫:趙同勤!他馬上立正說:有,夫人!祖父去世後,祖母把趙同勤養在家裡,跟著我們到北京,住四合院房子,進門的地方,趙同勤不養狗養了兩隻鵝,鵝是看家的你知道吧,看到人就貓追耗子似的追過來,兇得很。我也蠻崇拜趙同勤的,他每天早上扎著綁腿,在那兒打太極拳,威風得不得了。 「其實我祖父也蠻值得寫的。他在奉軍做到旅長也算中上等,第一次直奉戰爭,他的部下有些戰死了,撫卹金不夠發,我祖父回家叫祖母去賣田,我記得祖母講過,田一天一天地賣,一天是十畝,給有困難的人家安頓。 「我母系那邊也很有故事。我大舅是被馬踩死的,姥爺家在東北是大戶人家,收成的糧食用馬車送到火車站,馬受到驚嚇,發狂起來把大舅踩死了,五十多歲的外婆悲傷過度把眼睛給哭瞎了。我聽我母親講這些,庶民生活、家常經驗,就覺得整個東北是活的,跟我從父親這邊聽到的以及後來讀中國東北史得到印證的面貌雖然不太一樣,但都是一體的。我母親蠻有說故事的才能,如果我的體力精神能好一點,應該寫一寫姥爺這邊。 「事實上,我姥爺對我父親而言就是個知音,他認為這小子有出息。他明明知道我父親不是個能安分守己的人——從小就想反抗這個反抗那個,可是他喜歡這小孩,從那一見就喜歡這小孩。他把寶貝女兒給他,而且是主動給他。我聽了很多他的故事,覺得姥爺很了不起。當年,他聽到女婿在南京不能回來,放著女兒在家,這事該怎麼個了局?他對我祖母說:『親家母,他們能團聚就團聚,不能團聚,女兒我帶回家養著。』 「他把我們送到南京,對我父親說:『我給你送來了,你想想,你怎麼個主意?』 「我父親說:『爹,您放心,這麼多年她幫我撐著這個家,我不是沒良心的人。您放心,您回去吧!』 「姥爺對我父親是賞識的,他始終認為我父親是對的,如果他來臺灣,肯定也是我父親一黨。這很難得不是嗎? 「我記得姥爺第二次來南京的時候,我七八歲。我父親不讓我們小孩到處跑也不讓看電影,姥爺對我說:『來,我帶你去看電影,別讓你爸爸知道。』我們到南京新街口看電影,我記得非常清楚。」 「蠻時髦的。」 「是啊,他是個處處對人生充滿好奇、很精彩的人。我聽我母親講,外婆瞎了以後,坐在炕上,姥爺始終捨不得這個老伴,無論什麼外頭的事,回來就講給她聽,很細心的。後來外婆死了,姥爺天天去墳上拔草,又把每天的事情講給她聽。他自己身體也不大好,最後一次上南京看我母親,看她操持一個家又懷了孩子,蠻幸福的,回家後對別人說:『我這回心裡沒記掛了。』沒多久就死了。我覺得姥爺是個很棒的人,真希望能多寫寫他。」 「知音這部分很難得,還把女兒嫁給他。」 「是啊,我父親跟我母親也像那樣,也許表面上外人看起來不夠親密,也沒送花也不會買好吃的甜點,不過晚上回到家等孩子睡了總是慢慢說些話,人間的感情怎麼說呢!他們是很能專情的人,也是革命伴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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