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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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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 「現在幾點?」她常問,半小時一報的咕咕鐘不夠用。告訴她之後,也無下文,臉上沒表情,不知她的腦海裡到底是船舶靠了岸還是海鷗飛走? 問她:「嬤,你問幾點要做啥?要洗米煮飯喔?」 「沒啊,我現在哪會洗米煮飯!」 繼續逼問:「沒做啥,那你問幾點做啥?」 她露出一笑,嗔曰:「沒做啥,不能問喔!」 「你不知喔,政府規定沒做啥不能問幾點!」 她老雖老,尚未倒頹到盡碰(盡頭),咧著嘴笑曰:「我聽你在打手槍(胡說八道)!」 老化的第一特徵是重複,同一件事對同一人講過多遍,每一遍都像第一次講那般新鮮。最適合送作堆當聊天同伴的,應是腦部退化程度相當的人,兩人每天重複講同一件事毫不生厭,該嘆則嘆,該怒則怒,該笑之處也像昨日一樣拍手哈哈大笑。是以,對腦袋裡裝著災情不斷的泥石流世間的中年人而言,依隨一隻原地打轉的蝸牛一起散步,實是苦差。難就難在,這隻蝸牛什麼都不需要,就是需要有人陪他聊天。 阿嬤也不例外,昔日能言善道的她,一旦重複起來也會讓人沉不住氣,答曰:「嬤,你講過了!」 有一次我回去,陪她閒聊。電視弄成靜音,播著新聞,我打開筆電做一點小手工,她坐在沙發上,問我:「你中午呷飽未?」 我說:「呷飽了,你呷未?」我當然知道她吃過了。 「呷飽。」她說,停一會兒問:「你呷啥?」 我說:「水餃。」 她問:「呷水餃會飽?」 我說:「會,呷九粒就飽了。」 她問:「包啥?」 我說:「我自己包的,豬肉、韭菜、高麗菜。」 她嘖嘖有聲,意為不贊成,說:「呷水餃會飽?」 我說:「會。」 話題中止,一小段沉默。沒多久,她問:「你呷飽未?」 我已不驚怪,時而瞄電視,時而打幾個字,回答:「呷飽了。」 「呷啥?」她問。 「水餃。」我說。 「呷水餃會飽?」她問。 「會喔,呷九粒就飽歪歪嘍!」我說。 她問:「包啥?」 我看看電視,看看筆電,看看她的臉,在她後面的窗口遠處站著一棵楓樹,探頭探腦彷彿在偷窺我們。 我說:「三粒包金仔塊,三粒包鑽石,三粒包珍珠,你欲呷莫(你要吃嗎)?」 她嘖嘖有聲,說:「不要。哎喲,呷水餃會飽?」 我說:「會。」 我講了一通電話,泡了咖啡,吃了阿母切的水果,問嬤要不要吃,她說不,問她要不要來一杯茶?她說也好。沏了茶,調好溫度,端茶讓她喝一口,將茶杯放茶几上,告訴她,若要喝喊一聲,我再端給她。以上諸事畢,我繼續打字。 她問:「你呷飽未?」 我說:「中午呷飽、暗頓未呷。」 她問:「呷啥?」 我低嘆,合上筆電,啜飲咖啡,決定帶她離開這個故障的世間,進入豪華的異想世界,善待這個失明的老阿嬤。 我說:「中午,朋友請,在大飯店,呷得真澎湃,有雞有腿庫(蹄髈)有蝦仔還有一尾真大尾的魚,十二樣菜,盤子親像臉盆那麼大,還有人唱歌跳舞給我們看!」 先從眉頭開始舒動,接著臉上的皺紋拉出笑意,她說:「這呢好,貴參參?」 我拉長聲音說:「真——貴喔,莫要緊,我朋友真——有錢,伊的眠床下全是錢。」 她說:「嘖嘖,這呢好!」 我問:「我帶你去那間大飯店吃飯好不好?」 她說:「哦,不要!」 「為什麼?」 她嘆一口氣說:「我目周沒看(眼睛看不見)!」 「誰講目周沒看不能去飯店呷飯?」 「不要,壞看(不好看),會給人笑!」 「誰敢笑你,我就抓來剝皮袋粗糠!」 她說:「哦,不要,我自己想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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