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七五


  阿嬤自立自強的個性也表現在凡事自理的堅持之中。她靠著在微光中摸索,用自己的方式畫出生活地圖;漱洗、洗澡、洗頭、洗貼身衣褲、穿衣、半夜如廁,像蝸牛一樣,靠自己慢慢完成。她從未抱怨孫兒們沒幫她的忙,她從來不認為別人應該伺候她、以她為重心、聽她使喚,她默默實踐了一種靜肅且孤獨的老者之美,自然而然。原先,我以為所有老人家都是如此,後來多所聽聞,才知道像她這樣堅毅刻苦將一生奉獻給孫兒們,老來宛如一隻害羞的小鳥,不呼喊病苦、不要求物質、不干擾孫兒們忙碌的生活而以鎮靜的姿態坐在她的單人沙發上宛如坐在巢穴,關心的仍是孫兒、曾孫而非自己,像她這樣可敬可愛的老人並不多!直到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我才能完整地體會,阿嬤用沉默的方式忍受那麼多年的眼疾,是因為對我們的愛與呵護早已勝過自己的身體。

  大約是她八十八歲那年,我們回到武淵,住二姑家。晚餐後,我看外面涼風舒爽,早月升空,問阿嬤:「我帶你走回舊厝好不好?」她立刻說好,我追問:「你走得顛動嗎?若走到半路走不顛動,我就當場把你放殺(遺棄)在那裡喔!」她故意嗔怒而笑曰:「你給我放殺,我不曉大聲咻(叫)?」

  我扶著她慢步而行,一路為她描述誰家翻新的樓房,停放幾部車,路邊種植何種作物,絲瓜棚架結實如何,番石榴果小必澀,狗吠來自何處,花香的名號。她腦中存放的是舊地圖,而此時是道路重劃後的新方位,我必須更精密地描述竹圍、屋厝與小河的相關位置,她才能終於說出那戶人家的姓名而判斷離我們的舊厝還有多遠。我離鄉太早,記得的也是舊圖,但早已忘記大半,經她提點,才能讓自己的那張褪色地圖清晰起來。我做她的眼,標記河川、稻田、房屋、電線杆及天上的星月,她描述故事,標記人物、情節、時間,為我導盲。

  走了一半路程,舊厝出現。新月掛在已無人居住的竹篁上方,黑融入黑之中。從我的眼睛望去,或濃或淡的暗色輪廓,像舊圖鑑脫落的一頁,像心碎變成寧靜的記憶,像隔著雨濛濛看過去的對岸前世,像最適合一個叫阿漳的壯漢、叫阿添的青年、叫阿慶的孩童、叫阿祿的嬰兒繼續生活的家園。

  「嬤,看到舊厝了,在頭前(前面)。」

  她停下腳步,微喘,想坐下,無處可坐,可恨我個頭太小背不動她,我捏一捏她的腳,問:「嬤,回頭好不?」她說好,自嘆:「沒路用,走不去嘍!」

  她再也走不回舊厝,世界在她面前降下了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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