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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有人問阿嬤:「你要輸多少?」只見她早已把紅包收妥,手握幾張百元,輸完就作罷,謹慎守財。記憶中,阿嬤從未開口向我們要錢,她與我母都是向孩子拿錢會害羞不自在的那款人。她的物質慾望等於零,三餐溫飽已是大滿足,從不在意衣著寶飾,幾件家常衣服大多是我母踩縫衣機幫她做的或是屘姑買的。家常用度又極節省,即使我們給她的年節紅包或小零用,她也會體恤我們甫成家立業賺錢辛苦而退還大半。平日買東西給她,必遭「討債」之議,以「賺錢是徒,存錢是師」勉勵我們薪水多不算什麼,存得下錢才是師父。勸勉之語講多了,聽者藐藐,每次購物給她,她必問多少錢,我們都會自動打折,「五十元」是較常用的數字。過年的紅包,是她認可願意收的,因此,我們趁這機會傾囊以授,而牌桌上,更是最佳時機。

  骰子大戰開打,阿嬤的賭性被挑起,亦跟我們一樣吆喝有聲:「十——八啦!」「扁——精啦!」我們玩真的,跟她,玩假的;她每次押一百,一擲,立即有人報數:「阿嬤十點,有了有了!賺一百!」東家立即賠她,其實碗內的骰子還在轉且最後的數字很難看。她頗得意自己的手氣不錯,旁邊的孫兒再甜言蜜語灌一點迷湯、演一點即興戲,她一輩子都沒發現孫兒們以極佳的默契像一群賭徒聯合起來對她詐賭一二十年。有狡黠者慫恿她:「嬤,押卡多一下,五百啦!」她猶豫,恐怕輸了可惜,狡黠者說:「免驚啦,給它押落去就對了!」那做莊的暗恨在心,自牙縫蹦出一句:「你給我記住!」我母已看得哈哈大笑,出言欲拆穿真相,孔武有力之人捂住她的嘴以免壞了大局。看阿嬤喃喃自語且忐忑之狀,我們皆暗笑,終於,她數出五張下押,一擲,莊家自動送上五百放她面前,敬業的演員們齊聲配樂:「有了!有了!」

  我們合演一出年度大戲,博阿嬤歡心。一場豪賭,進賬頗豐,常讓她高興大半年。阿母常說:「你阿嬤有價值(值得),查某子友孝,你們這些孫仔也友孝!」其實,最孝順的是她,阿嬤若沒有這個與她同食共眠、情同母女的媳婦,其晚年或許是另一種境況。

  阿嬤是一個極自尊也自立自強的人,她與我母都是支柱,既是支柱,意味著我們長期依靠她們勝過她們依賴我們,因此也就容易忽略其身心變化。阿嬤一向健康,從不服藥,連一罐保健食品也沒讓我們花錢買過,她又是極端忍耐的人,從不對人喊這痛那痛,若有小恙,「困一下就好」,果然也就好了。如今回想,我們對她的身體老化過程是疏忽的,在欠缺侍老經驗與醫療常識的情況下,忽略了她是一個這麼堅強、獨立的人,靠自己默默消化身體衰老所帶來的不適,不願佔據我們的時間帶她尋醫,等到她出聲說:「目周奈也霧霧看攏無?」一檢查,角膜潰爛,已是不可挽回。

  那幾年,全靠我母我姑我妹帶她四處求醫問神,天南地北都去了,束手無策。

  八十歲左右,視力流逝殆盡。她說:「唉,我這目周是哭你老爸哭過頭,才會青瞑(瞎)!」彷彿,大部分的她留在世間陪我們,兩隻眼睛提早退役去找她的心肝子。

  即使如此,她也不太抱怨。靠著光影輪廓,摸索著洗米煮飯,收、折衣服,絕不讓自己變成一個閒在那兒抱怨、要人服侍的老人。她看不見鐘面,麗妹買了咕咕報時鐘,讓她知道時間。我們將電話設定成快速撥號,做記號,讓她可以通聯。點眼藥水變成一日大事,一張面紙折過來疊過去就是不肯浪費。後來,我買了一隻小布袋,裝藥膏藥水面紙,掛在她胸前,狀似幼兒園孩童的打扮。

  阿嬤一生的習慣是,吃完飯,碗筷自行拿到廚房洗畢,她如此教我們,自己也以身作則。如今眼弱,飯粒菜屑掉在桌上地上,吃飽起身,還要摸索著拿到廚房,常踩得油膩膩黏答答,我們要她放著就好,她改不過來,維持多年直到全盲了才停止。這些生活細節,不是大事,但每日發生,形成考驗。幸好,阿嬤跟我們生活在一起,自來都是打打鬧鬧的說話方式,不必因老病而聽到不悅耳的評語。有時候,只有血緣至親才能包容長輩在老化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不宜啟齒的身體變化。從小,阿嬤為我們把屎把尿從未嫌惡,現在,換我母與我們回報她。

  因著敏銳的自尊感受與形象考量,阿嬤不再與我們同桌吃飯。既然勸不動,也就順她的意讓她自在。她一人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她看不清楚的前方,聽著我們在餐桌上喧譁笑鬧。偶爾,她會一一點名曾孫,問:「有沒有去吃飯?」我們總是為她現場轉播,讓她能對照聲音而想象畫面。等我們吃罷,她才願意坐上老位置,還要一一點名問:「有吃飽莫?」好像要確定我們都吃飽了,她才能放心吃。有時,嫌她一問再問,乾脆撩起衣服,牽她的手來摸肚:「你看,吃到飽歪歪!」她也覺得好笑,果然不再問。我母幫她備一大碗,佈滿飯菜,她端碗慢慢劃食,食慾甚佳。尚未下桌、喝著小酒的人為她描述菜色,剝蝦夾魚放入她的碗中,邀她:「嬤,欲飲酒莫?」她必然回絕道:「哎呀,嘖嘖,我不敢!」卻愛問有沒有配酒的菜,湯是否冷絲絲?我母總會再快炒一菜,重新熱湯,阿嬤喜歡喝湯,咻咻有聲,彷彿從中獲得舉杯共飲的快樂。

  阿嬤漸漸失去自行散步的樂趣,出門必須有人陪。所幸屘姑就在隔壁,牽她到那兒閒話家常,頗能解悶。遠程則與我母回鄉,住二姑家,與老鄰、房親相聚。充電幾日,回臺北總有講不完的劇情。阿嬤從不聽廣播不看電視,回鄉見聞變成材料,在她腦中上演鄉土大戲,供自己解悶。

  隨著視力衰退,我們察覺必須從她的角度來與她相處,而不是從自己的習慣。家中擺設、對象位置,不可隨便更動,以免靠空間記憶及觸覺摸索的她在自己家中迷路。扶她走路,必須比衛星導航還詳盡,要不,她會因害怕而不敢舉步,譬如:「嬤,直直走,無車無人,你大步走沒關係。稍等,前面有花盆,閃左邊一點,好,繼續走,五步以後有兩個階,好,現在路都是平的,快到了!」

  有一天,下雨的早晨,我牽阿嬤下樓,一面撐傘一面口述路況,走向停在大門斜對面的車。對一般人而言僅有十幾步的距離,對她來說卻是一段緩慢的路程。就在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前行的時候,一輛不耐等待的車對我們按了三次喇叭。我極度憤怒,察覺自己有一隻腳已跨過理智界限,想衝過去拍打車窗用我阿嬤從前的土話罵他:「你目周青瞑沒看到老大人是莫?稍等一下會死喔?」但我理智地(或是怯懦地)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不可以把阿嬤丟在路中央淋雨。待我們坐進車內,憤怒的情緒不知怎地聯結到內心深處的傷痛,我被一股從未有過的感慨淹沒了:我阿嬤一生都被看不起,我阿母一生都被看不起,而我從未保護過她們!

  她們的公道在哪裡?在平安長大的我們身上,還是在我尚不忍破土的文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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