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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世界降下她的黑幕——阿嬤的老版本之二

  我大學畢業那年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車禍,另一件也是車禍。

  暮春,兩輛機車對撞,我弟重傷差點不治;初秋,出租車與卡車對撞,我母重傷差點不治。那一年,畢業的喜悅就像糖果紙上不足以一舔的糖漬,我處在覓職謀生與寫作慾望雙重夾擊之中,最常流連的地方不是書店、酒館或談文論藝的咖啡廳,而是醫院、警察局及洽談理賠的處所。這一年,也是我在廣告公司被當成耐磨耐操的菜鳥而累得抬不起頭看月亮的一年。到了初冬,我處在一種極度疲憊糅著厭倦的精神狀態,竟興起一股不知與誰為敵(命運?)的戰鬥決心,我要把我家連根拔起。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盛怒之下的決定,其實,自有一番理智的推演。我們逐漸長大,就學就業皆往北部發展,嬤、母漸老漸衰,遲早會衍生問題,與其將來面對不如現在決定。其二,兩件車禍,嚴重地喚起她們內心的恐懼,尤其阿嬤,漫漫白日,她一人在厝內,日夜不見孫兒身影不知音訊,是大折磨。其三,基於現實考量,大家住在一起可以節省用度,有人煮飯洗衣,豈不美哉(第三點顯然是最重要的)!

  我的屘姑正好在內湖購屋,若能就近落腳,一來彼此有所照應,二來,十四歲即離家打拼的她,數十年後有機會與她的姨啊重敘親倫,也是美事。這真是順風便車,我在屘姑家附近看屋,為了節省開支,租在高速公路邊,從窗口就可以數算高速公路上的車流量,不僅十分吵鬧,夜間室內不必開燈,夜行車燈如秘密警察的手電筒劃過床榻上熟睡的囚犯的臉龐,由於條件極差,屋主露出愧疚的表情,收取低廉的房租,只吩咐我不要把紗窗弄破即可(但我們還是把它弄破了)。

  嬤、母抗拒北遷,老鄰與房親意見分歧,遷與不遷各有基本盤,我「有嘴講到無涎」,撂下一句:「我阿爸在的話,也會贊成。」這話起了作用,她們卜筊請示神明祖先指點,連得三聖筊,情勢向北。我說:「你們不妨先搬來試住半年,不習慣的話隨時可回,平日兩邊來去亦可,又沒人綁住你們的腳。」

  決定搬了,房子租下了。我嬤我母連續半月不能睡,兩人一面打包一面抹眼淚擤鼻涕;厝前厝後,無處不留戀,家禽野雀,無時不啁啾挽留,即使是風吹過搖曳的竹枝、腳踏入的田泥,都像不可計數的手拉住她們的衣服、圈住她們的腳。記憶太沉重也太鮮活了,一厝九間房,如何能連根拔起?

  我一面上班一面打點租處,無暇回鄉幫忙整理,只叮嚀她們要趁機汰舊換新。喬遷吉日,她們虔誠地拜別神明祖先,說明此去暫時租賃,不便請諸神隨行,待買屋,有自己的新厝,必定隆重恭迎。卡車於清晨出發,近午抵達臺北,停靠在租處門口,嬤、母不知如何操作門鈴,扯喉大喊我的名字,我從二樓窗戶探頭出去,差點暈倒,滿載的家當中露出耕作器具、做粿的竹篾盤、我母那臺老古董嫁妝縫紉機及一捆曬衣竹竿,所有我殷殷叮囑應該棄置的家用雜物全部出現在我面前,她倆還聯手辯稱已丟掉多少頂斗笠、多少雙拖鞋真正「討債」(浪費)云云。多說無益,缺角碗盤、長短筷、崩柄鍋子,各依所司歸位。其中,那隻老舊的小泥爐也來了,我忽然憶起阿爸在的時候,每年除夕圍爐之前,他親自燒炭,放入小泥爐,扇出紅炭小火,置於飯桌下,全家一面吃年夜飯一面伸長腳丫偎著暖洋洋的火光。此情此景忽然在北遷之日閃現,引我傷感而鼻頭微酸。但轉念一想,或許這是阿爸自遠方捎來的一則訊息,一個團圓的徵兆吧!

  一布袋白米、紅湯圓、牲禮,婆媳二人禮拜天公、地基主,等於向天庭的戶政機關遷戶口。幸虧她們把舊物都搬來,化解了拔根之感,當夜,沒有出現認床不眠的困擾,或許是太累了,祖孫三代都發出比高速公路的車行還流暢的鼾聲。

  七十歲的阿嬤展現了驚人的生命力,她是一個不願花時間抱怨過去、挑剔現在的人。她的勞動慣性使她很快融入都市生活,牢記街頭、市場、公交車及住家的相關位置,背誦電話號碼,學習操作各種家電。她的空間能力超強,足以彌補不識字的缺憾,不多久,已能單獨坐車過大橋去大市場買菜,初一十五坐火車回舊厝供奉青果、禮拜神明。幼時,她訓斥我們:「目周睨一下,就要知影。」意思是,看一眼就要能夠掌握情況,不要事事項項都要靠別人點破、明說,那就是蠢材。果然,她以身作則,眼睛才眨幾下,一張小區地圖已內建腦中。

  阿嬤喜歡活在我們之中,孫兒們就業就學,穿制服的要勤洗制服,帶便當的要記得哪個用哪個,她很忙,日子推著她團團轉,忘記了舊傷。

  次年,她從屘姑家出來,抬頭看見隔壁棟三樓有一戶貼了紅紙,她不識字,叫我去看,是個「售」字,居然離屘姑家這麼近,我們歡喜看屋,小殺價格,成交。阿嬤很得意她「看中」這麼好的邊間屋,不敢相信我們的眼睛攏總被蜆肉糊住居然沒看見。

  這是她視力變化之前,看得最清楚的一次。

  那十年間,應該是她最快樂的時期,孫兒們婚嫁,第四代出生,她做阿祖了,還能揹著「矸仔孫」(曾孫)操持一點家務。屘姑數度帶她出遊,她從飛機窗口看到直溜溜的機翼,問屘姑:「那敢是鐵支路(鐵道)?」家中時常餐聚,一屋近二十人,我母闊手大料理,澎湃如滿漢全席,菜餚豐盛到開大人桌與小人桌。

  過年的時候,她最開懷。年夜飯後是紅包時間,我家慣例是無分大小皆有一包,一陣喧鬧,每人發出十幾包也收得同數紅包,連小童也以銅板充數,輸人不輸陣。阿嬤大豐收,需密宣一孫充當臨時會計,關起房門理賬,唱名清點才知紅包大小。

  紅包之後是聚賭,大飯桌清空,海碗、骰子現身,各人賭資充足正是兵強馬壯可以一戰的時候,恭請阿嬤阿母就位,好一場兄弟火併、姐妹廝殺即將展開。此時有人叫囂曰:「你打算輸多少?」被問的人放下一疊百元鈔,答曰:「有本事來拿!」那挑戰者睥睨之,掏出千元鈔以展示威風,眾人見大戶相爭,十分興奮,莫不加以刺激、鼓譟、取笑,逼得保守者踴躍用兵,掏出皮包,把所有千元鈔都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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