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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哀歌的屋簷——阿嬤的老版本之一

  太陽現身,柔和的光線穿透老竹,宛如一團綠雲般的竹葉周邊被金黃的光染亮了,濃密中篩出無數道亮光,像遠方有人射來密密麻麻的箭,消融於清新的空氣中,原本流淌著清涼露水與薔薇淡香的空氣,漸漸升溫,髹上光的味道。遠近雞啼,聲音的接力,太陽昇起。

  稻田平野,散佈著農舍,如撒珠一般,各以蜿蜒的小路相連。離河不遠,老竹圍出一獨立的幽篁,內有三間厝,中間是我家,左右兩戶,一是同宗房親,一是雖無親戚關係但相處融洽的鄰人。

  幽篁內自成一處平凡的世界,嫁娶、嬰兒誕生,一代接續一代;離家掙錢的、返家過節的,可是掙得的財富卻也因水患而毀去所有收成。歲月沿著竹叢頂端蕩她的小腳尖,於風中吹奏神秘的哨音;那飄散的音符紛然夾入黎明的雞啼中,混入靜夜的狗吠,時而接續於兒童的一陣嬉笑之後,或是隨著一隻消瘦的蟾蜍躍入門前泥塘,發出撲通一聲。無人能從喧譁的眾聲之中挑出歲月所吟誦的歌曲,聽出如行雲如流水的田園古謠,隱喻著哀歌。

  阿嬤是順安村那邊的人,離每年做大水的冬山河有一段距離。她是家中老大,弟妹多人,耕種之家,父早逝。她天生具有疾如風火的勞動天賦與效率,粗重如莊稼、細膩如繡花,不粗不重如醃菜做粿包粽、飼雞養鴨兼及祭祀禮拜、召魂收驚等民俗百科,無一不通。那年代,具有這些本領的農村女性才能活,她天生好問好學又勤勞刻苦,所以練就一身活功夫。

  唯一遺憾是不識字。她說小時候,「學校的先生來厝內問有囝仔要讀書否?我跑很遠,躲起來不敢回去。」她聽說學校老師打學生打到真悽慘,「驚到欲死死」。

  她說的是日據時代,即使進學校,女孩子唸了一年半載,也會被叫回家揹小孩、煮飯,以輟學收場。但她不知從何習得加減乘除的心算之法,做小營生的時候,也能斤兩無誤地算出正確的數字。

  我們嬤孫曾閒聊,她說過,做「查某仔(少女)的時候救過兩個人,一個是住附近的阿婆,要喝農藥正好被我看見,一個在港邊欲自殺,我問她要做什麼?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一世人這麼歹命。」言下之意,死神正在執行勤務卻被她阻擋了,因此降禍使她命運多舛。我說:「照你這麼說,做醫生的要被千刀萬剮嘍!再說,人若注死,誰擋得住?你擋得了一次,擋不了第二次,那受命要帶人赴死的神技術不好,不自己檢討哪裡沒做好,怎能怪你?」她覺得我的說辭有些似歪不歪的道理。

  那年代的風吹遍四野,那年代媒婆的腳也是遍行無阻的。有人向她的姨啊——當時慣稱母親為姨啊,稱父為阿叔——提到武淵那邊有個姓簡的,有幾甲田地,人老實可靠。雖有一個童養媳,但他不喜,另嫁了,眼前正是適婚年紀。某日,她在田裡作息,有人叫她看,「就是那個人」,她遠遠看見一個戴斗笠的男子騎腳踏車經過,想必只看見風中蓬起的衣衫及一隻上下踩動的腳,卻瞬間完成驚心動魄的戀情,就此踏進簡家門。

  二十多歲,她成了寡婦。我阿公不到三十歲,在同伴作弄下誤踩一具甫被撈起用草蓆蓋著的浮屍,自此受驚而神魂恍惚,發燒、吐瀉不止,求神問卜,不及一個月而亡。我猜測是急性腸胃炎,但阿嬤認為是衝犯煞氣,被惡靈糾纏。她一生不能釋懷,惡作劇的人為何這麼壞,騙她的丈夫草蓆下是一尾生眼睛沒見過的大鯊魚。

  惡靈繼續糾纏她。阿公死時,阿嬤已懷胎八月,不多久,產下一子——我的叔叔。這出生在悲傷的眠床上的小嬰兒,並未好好認取他母親的臉,一週後,隨著他的親生父而夭亡。

  夫死子逝,那年夏天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寒冬。幫忙喪葬的人將小嬰兒埋在何處不復記憶,也就無遺骨可撿。阿嬤為他取名「阿祿」,以衣冠入骨灰罈,進金自家墓園,與他的父親做伴。雖然只有七日生命,卻是她一世的懷胎記憶,即使只有七小時,做母親的也不會忘記有這一個兒子。

  另一個字,也同「祿」一樣,從此被家族剔除,這字叫「慶」——阿慶,我的另一個叔叔。

  六歲的阿慶長得可愛,機靈乖巧,正是跑跑跳跳的年紀。某日黃昏,一個頑皮的十二歲男孩赤裸全身,自臉至腳塗抹田泥,看阿慶走來,躲入竹叢,忽地竄跳而出嚇他,阿慶驚哭而連連夢魘,不多久,喊肚子痛,伏在他姐姐的背上已失去神采,垂目而亡。

  阿嬤失去第二個兒子,她不提這事,不曾描述六歲孩子的模樣,我猜,那絕對是扯裂心肝的悲傷。

  家族墓園裡躺著三個男的,一個青年,一個嬰兒,一個兒童。

  近六十年之後,我告訴阿嬤我要來去嫁了,她問那未來的孫婿叫什麼名字?我說他的名字有個慶字,你就叫他「阿慶」好了。那時,她八十二歲,全盲,忽然表情下沉,抿嘴不語,我問她:「叫阿慶不好啊?」她有了慍意:「不好,那是你阿叔的名字。」我辯說:「人家他老爸老母給他取的,跟阿叔同名有什麼關係?」她欲言又止,說:「不好就是不好!」她堅持以較難發音的他的姓來指稱他,一嬤一母皆以姓氏叫孫婿、女婿,完全違背禮俗與家常用法。我理解阿嬤的心理,除了不祥的考量之外,「慶」這個字只能屬於她的六歲兒子,只能用來標記她的悲傷。

  還有一個女兒,落土即夭。阿嬤也很少提她,取了小名曰阿嬰,依俗不能入住家族墓園,阿嬤以紅紙圈著一個菠蘿罐頭,做香爐,宛如是小閨女的紅瓦小閣樓,安放在餐桌旁的牆壁凹槽,保留同桌共餐的情感想象,不讓她成為無處可去、無人祭拜的孤魂。逢年過節,她叫我點三炷香,「去拜你阿姑」,所以我暱稱之為「罐頭姑姑」。阿姑長大了,吵著要嫁,這是阿嬤感應到的,經人媒合,辦了冥婚,從此阿姑有人拜了,紅瓦小閣樓回覆成空罐頭,自此撤除。

  阿嬤身邊只剩一個長子,三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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