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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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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字輩任務 鄉下老厝早已荒廢,只剩苔痕牆壁與鎖不住的黑暗。舉家遷徙北上之後,三十年悠悠盪盪的時光結成溼冷的幻影,飄浮在濃密的竹叢、狂放的野草之間。每次回到童堤舊地,面對生我育我的老厝都有一種魔幻感觸,老厝變小了,彷彿被灑了縮骨雨,一次比一次矮小,錯覺再縮下去,可以拿來當鑰匙吊環,把老厝隨身攜帶。 然而,留在記憶中的老厝依然屋高庭寬,顯示雖然已過半百,儲存的記憶還是孩童時期的那一份,毫無修改,也不想修改。天地自成一格,蔚藍天空與綠浪稻田都還在,永遠不老。 曬穀場上總是熱鬧的,母雞帶小雞四處啄食,孩子們拍球、跳繩,高聲喧鬧。也總是在不久之後,竄出中氣十足的喊聲:「阿芬也,還不去灶腳顧火,拍球就會飽是莫?阿麗,衫不收收要等露水出來?俊林呢?死去哪裡,去港邊把鴨仔趕回來,二十六隻,減一隻,把你剝皮袋粗糠。」 那是阿嬤。 新式教育說,對孩子要以鼓勵代替責罵,不可打小孩,當孩子沉浸在遊戲的快樂時,應讓他自由發展,不可貿然打斷,因為遊戲是建立自我主體性的重要途徑。阿嬤的教育觀完全相反,她以責罵作為強而有力的溝通術,擅長威脅與恐嚇,採用禪師說法密技,常用「當頭棒喝」這一招。生於日據大正二年(1913年)的她,與字兩不相識,堅信遊戲是吃飽太閒、沒路用的行為,離「做鱸鰻」(做流氓)、撿牛屎、牽瞎子阿和走路這三種工作最近。 她的話語簡直就是半部閩南語辱罵辭典加上一卷「醒世箴言」,我們從小在她的口沫下聽講,別的收穫不說,單說對語言之微妙意涵的掌握、運用與翻新,一定比同齡者強。我們都有本事用最流利、最地道的閩南語進行一場「難聽度」極高的相罵比賽,當然,切切不可破戒,否則一定挨告。 口頭禪之一:「嚎菰」,還不緊去嚎菰!指吃飯,視我們為中元節搶菰活動的普渡對象:餓鬼。 「番仔臺」,臺,殺之意,被原住民殺,保留臺灣墾拓史裡漢人與原住民的血拼械鬥的史實,順便斥責我們的行為已足以激起原住民的出草興趣。 「欲衰了」,要倒黴了。以反語讚美小孩,例句:「欲衰了,你個知影落雨要收衫!」 「用腳頭屋想嘛知」,用膝蓋想也知道。這句話具有強烈的智力歧視意涵,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誤導我們,以為人是用膝蓋思考的。與此同義者有「倒頹」「憨到不會抓癢」「讀冊讀去腳接壁(背部)」。 「目周糊蜆肉」,眼睛被蜆肉糊住了,升級版用法是:目周脫窗。例句:「阿東,去放谷那邊間拿柴刀來。」七八歲小童跑入雜亂的穀倉,東看看西瞧瞧,沒看見。「阿嬤,沒啦!」 「有啦,風鼓邊地上找看。」「阿嬤,沒啦!」於是,一條人影狂風般掃進來,直接從地上拿起柴刀,並且示範了成語的正確用法:「你目周糊蜆肉,這大支你沒看到,笨到不會抓癢,只知影吃!」 只知道吃,這句話確實點出當年的物質環境及孩童對營養的需求,道破孩子心中永遠的痛!因此,當阿嬤忘情地以「只知影吃」批評我們那神聖的慾望時,武昌起義第一槍響了,最小的那個孫子不畏權勢,勇敢地回嘴:「我們若是連吃都不會,你就知死嘍!」 阿嬤遭到辣嗆,啞口無言,不禁笑出來。 阿嬤的教育方式並未嚴重傷害我們,小傷痕大概是難免的,大扭曲談不上(好吧,可能有一段時期有人的傷情較重,但從未發展到不講話的地步,她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加上悲情訴求,讓人無法修禁語功)。原因是,鄉下孩子較蠻皮,打罵由你,貪玩在我,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其二,當年崇尚打罵教育,民風如此剽悍,也就習慣成自然。其三,我們內心明白,阿嬤是愛我們的。雖然她的愛包含了愛打與愛罵,但夜裡同睡一榻的孫兒們不可能感受不到阿嬤的愛。 農業社會的稻埕上,一定有阿公阿嬤牽著孫兒的身影。小孩一歲多斷奶後,年輕的阿母繼續投入生產大業,孩子大多跟著阿嬤睡。同個屋簷下,帶孫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願帶孫的,除非是罹病,否則就是去蘇州賣鴨蛋了。 阿嬤四十八歲時首度晉升嬤級,第五個孫子出生時她也才五十七歲,體能尚健,活力猶然充沛。我家沒阿公,阿嬤是育嬰的唯一支柱。時間一到,孫兒一個個拋到她身邊來。 阿嬤的房間是開放式長條形,前後有門框但不設木門,只用門簾遮著,大概怕木門很快就毀於亂臣賊子之手乾脆虛設。釘了兩間木板床,中間隔一道拉門——果然很快就毀於「死雞仔爪」,足夠睡七八個人。說不上原因,我們四個較大的孫兒就愛跟阿嬤擠在同一間,共蓋一條足以鋪天蓋地的大棉被。拉門另一側的木板床,變成堆放雜物的地方。 阿嬤習慣睡在最右邊,她的睡功很好,像烏龜,一動也不動;小孩的睡法像轉陀螺,半夜,各自鼾轉之後,不免有一隻手、兩隻腳擱到她的肚子上,她或是嘟囔一句:「睡沒睡相」,若是情節嚴重如一隻飛毛腿踢痛她的臉,她也會爬起來打一下「兇腳」的屁股,加以管教,再調整其睡姿,以免再犯。記憶中,她從未趕任何人到別間睡,也許她也享受孫兒們跟她擠在一起的親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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