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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老年戰紀

  出生於一九四六年的戰後第一批嬰兒潮,如今已抵達六十五歲跨進老人門檻,想象在他們之後逐批出生的嬰兒潮亦即是大家暱稱的「三年級生」「四年級生」擴及「五年級」前段班,正排隊依隨人潮向老人國大門前進。

  如果想象力更豐富一些,幾乎可以看見黑壓壓媲美紅衫軍、跨年演唱會的人潮,被兩旁吹哨、揮指揮棒、佩槍的保安人員嚴控著,不疾不徐緩步前行。人群中不時有人彈跳著想要知道前面的情況,前面的人卻頻頻回頭搜尋後面有沒有認識的面孔。耳語像流感病毒散佈著,據說一跨進大門就回不了頭,據說進門時會挨一記悶棍,打在哪個部位隨他高興。有人心生恐懼低聲咒罵,有人趁警衛不注意向後脫逃,忽然響起一陣急哨,幾名警衛齊力制伏逃跑者,如大虎圈住小兔。接著,你看到脫逃者被孔武有力的警衛一把拎起,以擲鐵餅的標準姿勢朝老人國圍牆擲去,一道拋物線吸住人潮目光,你看到那人在空中叫救命,降落時半截身子化成恐龍,把一棵樹給打歪了。

  人潮安靜下來,認清這是一條不可逆的路,誰也救不了誰的命。沒人敢問大門後是什麼光景,是囚室,每人穿一套病服?是寵物園,每人認養一頭孤獨獸?是四季如春的天堂分駐所,幫上帝擦宴客用的銀器?

  嬰兒潮變成老人潮,老化惡浪撲打西太平洋邊上的這片綠葉——昔時生機盎然的翠綠之葉如今已轉成枯黃,從葡萄牙水手高喊「福爾摩沙」以來,從未有過二百五十多萬老人同時在島上呼吸,如今成真,寫下歷史紀錄。一九四九年移民浪潮帶來嚴重的族群問題,這社會花去六十多年仍未能消融,眼前的老化海嘯更加兇險,這根基不深、不擅長處理問題的社會頂得住侵襲、禁得起摧毀嗎?

  人要老,不能阻擋,人老了,要病要人照顧,無法選擇。但是,年輕人不婚不育,卻是選擇下的結果。臺灣人口密度全球第二,總生育率卻是最低,不足以完整地世代交替。二〇一〇年,新生兒才十六萬多,所幸在政府呼籲與育兒福利之下,二〇一一年止跌回升,達十九萬多,今年(二〇一二)拜百年結婚潮與龍年生育熱的雙重刺激,可望達二十三萬。然而少子化仍是嚴重威脅,能否每年保住十八萬新生兒,要看註生娘娘疼不疼愛臺灣。

  家庭價值觀改變、社會開放多元、自我意識覺醒、生活質量提升這四項指針,決定了年輕世代的婚姻觀與生育觀。

  戰後嬰兒潮世代的父母,經歷抗戰或日據,於困厄環境中孕育子女。嬰兒潮世代雖未親歷戰爭,但是生於顛沛之際、長於廢墟之中,直接繼承了上一代的戰亂記憶與困苦求生的墾拓精神,他們是最同情父母的一代,家庭價值觀根深蒂固,保有為家庭而犧牲自我的特質。

  嬰兒潮世代的子女卻正好相反,社會走到大轉捩處,一個休養生息之後勃然奮發、開放多元的社會提供他們優渥的成長,完整的教育以及鼓勵追求自我的風潮使他們的人生價值觀不再是「家庭成就」而是「自我實現」,更不再認為婚姻與生育是人生必修課——他們從父母身上看到婚姻與生育裡充斥著自我犧牲,而這一代對犧牲這兩個字是反感的,視作愚蠢的同義詞。

  所以,不是育兒環境過於惡劣,再惡劣也比不上奶奶那一代揹著孩子逃難、阿嬤在產後第三天下田幹活,是自我意識抬頭且內化成一個不想長大的孩子,不願為「另一個生命」而降低生活質量——自由、獨享、免責。微薄的薪水,與其用來養孩子,不如環遊世界,盡情享受。當一對適婚適育的年輕人說,他們只要同居不想被婚姻、工作、房貸、孩子這種無趣的生活綁住,只想當地球村的遊牧民族,追求精彩的一生。站在他們面前拿著鼓勵結婚生育宣傳手冊的「內政部」官員如何說服他們「努力做人」?

  不育潮與老化潮雙重惡浪席捲全臺,愈到鄉下愈明顯:最老的三個縣份是嘉義縣、雲林縣、澎湖縣,老人人口超過14%,全臺灣有二十三個鄉鎮是超高齡小區,老人人口超過20%。一個人老了,問題不大,一個家庭有兩個老人,問題也不大,至多拆去半邊屋瓦,一個縣老了,問題變大,地荒了,野草比河流豐沛,一個社會老了,豈非死路一條?老機器若不想解體,得靠年輕人力挽狂瀾;「扶老比」指的是十五至六十四歲生產人口對六十五歲以上老人的比值,二〇一一年,臺灣的扶老比是7∶1,七個生產人口養一個老人。到二〇二二年,變成4∶1,最恐怖是二〇三九年(也就是我七十八歲那年),扶老比變成2∶1。這個數據使我發慌,自動將壽命期望值降到七十八歲以下。

  一個老化的社會等同慢性自殺,財政惡化、競爭力與生產力驟降,如同戴上手銬腳鐐。如果我們的年輕人艱苦卓絕地扛起一個高齡社會,在險惡的國際環境中賣力工作,負擔起所有老邁嬰兒潮的贍養責任、福利津貼,說真的,我們這些老人難道不會因心疼而慚愧嗎?如果新一代的年輕人,從小就被我們寵成不接受壓力、拒絕考驗、抗拒吃苦,以致無感於大廈將傾,反責罵老人是搞垮社會的米蟲!那麼,像乞丐一般活著的我們,還活得下去嗎?

  逐漸老去的嬰兒潮世代,賣力打拼、服膺人定勝天的奮鬥歲月已然落幕了,孤臣無力可迴天,他們是憐憫父母的一代,所以侍親盡孝、養老送終,卻也是老來無著落的一代,他們的子女幾乎不可能依循舊版本陪伴他們走完人生的路,甚至有可能因全球經濟大蕭條而回家投靠父母,他們必須重新學習如何在一個不友善時代、充滿難關的社會安頓老年,其一生奮發堅毅的墾拓精神也將貫徹始終,他們的老年期跟青年期一樣,勢必充滿奮鬥。

  老,真的來了。嚴苛的考驗落在現今五十至六十五歲這一批人身上,他們的肩上有三副重擔,一副是侍奉老病父母,一副是協助甫成家立業或不成家也不立業的子女,最後一副是準備面對自己的老年。

  老人國的大門已開啟了,國境邊哀鴻遍野,天空中嘎叫的昏鴉與國境內的戰火硝煙,一起逼向眼前。

  附記:

  寫作此文時,正巧一個十六歲少年晃悠而過,我念了臺灣從高齡化到高齡、超高齡的老人人口數據,問他有何感想。他立刻皺眉,嚴肅地說:「哎呀,真的要鼓勵生育了!」

  我又唸了我一百歲時被六十五歲兒子推出來切蛋糕那一段,問他有何感想?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誰祝你活一百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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