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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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具者按摩器也。自從年輕時買了第一支刮痧板,取其造形刮「合谷」「太陽」穴治頭痛,按「攢竹」「睛明」「上光明」穴紓解眼睛疲倦頗有成效之後,自此收購不少器具,一字排開,狀似催魂梳、挖眼刀、索命繩、神指板、奪心槌……不像閨中情趣用品,倒像心狠手辣妖婦的私房暗器。這些刑具散放家中各處,凡閱報、讀書、寫作、看電視、講電話或烹調空檔,隨手取之,胡亂敲打,狀似過氣乩童。由此可證,文字工作乃是另一種縱慾,必須一生揹負筋骨原罪。想必司馬遷、李白、蘇東坡、曹雪芹等大文豪皆有五十肩、腕隧道關節炎合併痛風(尤其是東坡肉發明者蘇東坡)之苦,只是不知,是否筋骨愈痛文章愈神?當其歇筆,是否有書童一名、婢女兩名劃分責任區為其細細按摩、緩緩推拿如在仙鄉?但丁《神曲》中,荷馬、蘇格拉底、柏拉圖等詩人、哲學家死後均住於地獄第一層,可見我輩舞文弄墨者下地獄是免不了的。幸好那裡環境幽靜,綠草如茵且是個有光的所在。如果這一層住戶成立管委會向主管機關提出申請,讓住在地獄第二層的邪淫者、為愛犧牲性命的情痴們有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亦即是幫第一層詩人、哲人、文學家做按摩等手工服務,如果這提案通過,此生因文字債引起的種種苦楚皆可不計較,不僅如此,我還期待下地獄呢! 地獄尚遠,肉眼所見的這一副零件老舊的肉身仍在。雪上加霜的是,為人母之後,還得為兒子那管過敏性鼻子贖罪:每當秋冬更替鼻病發作時,臨睡前,為他抹上精油如醃唐僧肉,按摩鼻子與手上合谷穴、鼻痛點。這可苦了我的手腕。所幸被我喻為「長工阿福」(或阿貴)投胎轉世來伺候我們母子的孩子爸爸一向任勞任怨,見我筋骨生鏽也會提供幾分鐘的手工服務。於是,床榻上形成按摩生態,我揉兒子的鼻、兒子捏我手腕;他按我背,我搓他的膝頭。關燈後,窗外樹林間的路燈送來微光,三人窩在一起閒話家常又相互以手結成鎖鏈,足以忘憂解勞。從此,我得了便宜,偶會仿《紅樓夢》賈母派頭,喚著:「長工阿福、童工小福,還不快來幫我揉揉!」即使無人搭理,也能自得其樂一會兒。 按摩工具畢竟是冰冷之物,遠不及有溫度的手工推拿。然平民百姓,一生能享幾次按摩樂?享不得,用想也行;凡我「無期徒刑背痛受刑人」都應練就滿腦子綺思功夫,每當寒夜背痛、輾轉難眠之時,受夠了塗的、吞的、敲的、貼的種種折磨之後,不妨來一趟「想象療法」。 想象自己剛從熱氣氤氳的花香浴池裡出來,全身氣血通暢、肌膚鬆軟,趴在乾淨且軟硬適度的臥榻上。接著,有兩名好性情、手藝精湛的按摩師前來會診你的背部。你從談話中得知,他們同時也是人體考古學家,專長肌理筋骨鑑識,能一眼看穿整個背部板塊形成史,洞察各種傷害的殘骸。他們以精巧的工具測量肌肉面積、骨骼距離,計算舊創新傷堆棧模式以便找出破解之道。你聽到他們以憐惜口吻指出第一道傷應是出生時被產婆打中「宿怨穴」所致不禁鼻頭一酸,接著提及重擔下壓肩胛導致背肌拉傷等等,聽了讓你心頭浮起暖意,最後,其中一位以指頭輕輕劃過你的左背停在膏肓穴處,說:「這是一條情傷,所有哀愁都收納在這兒,像芒草劃過流水,不留痕跡,卻留下記憶。」你聽了眼眶微溼,感覺自己的背部像退潮後的河灘沙礫地,糾糾結結一覽無遺。 鑑識畢,他們詢問你喜歡何種精油?佛手柑安撫神經、薰衣草放鬆情緒、紫羅蘭助眠、檸檬草祛除疲勞。你選擇尤加利樹當作香氛主旋律,再漸漸滲入玫瑰香味,你覺得背部裸露應該搭配晚春初夏的季節情緒,才能讓自己順著按摩的節奏回到半人馬神話時代。他們同意,又為此選擇森林裡潺潺流水、幽幽鳥啼的音樂做呼應。開始了,一縷縷淳厚的樹香在淡雅白玫瑰陪伴下流進你的鼻腔,如整個春季的自然能量賜給疲憊的心靈。四隻柔軟且強勁的手從頭到腳在你身上舞蹈,流暢、優雅,結合力與美,時而如非洲草原一群野獸奔蹄上山,滾石滑落;時而像海洋深處一次強烈地震,崖與崖密合。有時像一輪初生太陽在你背上散步,有時是一群蝴蝶匆匆飛過。你輕聲喟嘆,跟自己的命運和解,重新領回被眾神親吻過、輕飄飄的身體。「多美好的時刻,請不要停啊!」你喃喃自語,打起呵欠,意識從現實漸漸滑入夢境。你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有翅膀的神人,一步步飛向最璀璨、極奢華的香眠國度,如躺在宙斯床上。 整整酣睡十六小時,次日醒來,你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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