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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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痛不會單獨存在,必帶著贈品而來。往上延至肩、頸、手肘,往下擴及膝、踝。自此,南迴線、北迴線接軌,環島鐵道完成。於是,每當嚴冬逼近寒流來襲,或是熬夜加班手不離桌臀不離座之時,就是「背痛現行犯」飽受凌遲的時候。屬初階痛法的那副蟹殼彷彿生出兩隻巨螯,沒事兒就鎖你一下。中階的那塊砧板不是變重是多附了一臺食物調理機,轟然作響。至於高階者,我們必須為他默哀,因為痛到彷彿背上的棺材裡有個殭屍探出頭來問他:「現在幾點?」 每個人的背就像一張攤開的羊皮紙,密密麻麻寫著成長史。所以,露背裝是專為沒有揹負歷史的人設計的。那些布著血絲、瘀青、痣點、傷疤、疹塊,必須塗藥膏、貼藥布如一部滄桑臺灣史的背部,它們的主人絕對奉行「掩飾是一種美德」,除了穿內衣、外衣,還會加背心、外套。因為,歷史有時是見不得人的。 我的背記錄著一個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臺灣農村排行老大(不只不會挑時辰,連順序都挑錯)女孩子的「虎背鍛鍊史」。首先,躍上我背的是妹妹,接著又來一個妹妹,最後是弟弟。唯一沒讓我背過、與我差兩歲的大弟很快地成為我的挑水夥伴;一根扁擔、一隻吊桶,他在前我在後,從三百米外的水井抬水回家。但是,這傢伙從小就顯露斤斤計較的商人性格,質疑水桶吊繩從扁擔中間順勢下滑使他吃重,每走幾步便要求「校正」。我倆便在黃昏小路上演練物理學原理、爭論公平正義原則。於是,兩人估算身高差距,他改以雙手抬高扁擔頭,使彼此負重相當。行走間,我也自小顯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的陰狠個性,即使看到吊桶下滑亦不出聲。商人潛藏間諜心思,他故意把扁擔抬得更高致吊桶往我處滑來,我見狀亦抬高,如是數回,兩人皆變成高舉雙手小跑步似士兵投降。回到家,一桶水灑了大半,討得一頓臭罵。我「看破」手足之情,賭氣地套好另一隻水桶,自己挑水去,直到月牙掛上天空,才把灶腳的大水缸注滿。 我聽說,即使新兵入伍,剛剃度的比丘、比丘尼,也不必受這種訓練。 鐵打的筋骨也禁不住長期操勞,挑水背弟妹的小西西弗斯總有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祖母是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大地之母狠角色,見我沒精神了,拿出扁梳、端一碗水,命我坐好,先屈指用力夾捏我的頸肩,如消防局小隊長緝拿潛逃的保育類動物般為我「抓龍」,見我哀叫得火候差不多了,再命我趴著,用扁梳蘸水為我刮痧,每每刮出兩道紅痕,首尾相連,果真一尾活龍被她逮到了。她嘖嘖稱奇,讚歎自己的手藝,全然不顧我痛得涕泗縱橫。相較之下,我母親的刮痧手法溫和許多。不過,若恰巧被祖母瞧見,她必定挑剔一番指示重刮,彷彿沒煎熟的魚得回鍋再躺一躺。 在那支扁梳的威權統治下,我學會隱瞞傷勢。凡是從屋頂摔落、騎車跌入河裡這種傷及筋骨的事一律不報,忍一忍也就過了。怎知這一忍卻積了暗傷。 中學時期,我的背部脫離「虎背熊腰」目標改走「脊椎側彎」路線。最佳訓練道具不是啞鈴、鐵餅而是書包。對一個具有勤學苦讀精神的學生而言,書包就像戰時統帥所在的軍事碉堡與秘密彈藥庫,寧可過度齊備不可不足。每日,我把昨天的課本、參考書帶著以便下課複習、遇疑難可立即找老師解惑。當日的課本、參考書當然必帶。明日的課本最好也帶上,下午清掃之後有空預習。漢語字典、英文字典如心臟病患的藥丸必須隨身攜帶。便當必帶,衛生紙、手帕、剪刀、萬金油、雨衣、酸梅必帶。正在看的課外書高潮迭起不可不帶,午睡時趴著看幾頁也好。我頂著露耳垂短髮揹著大書包度過六年青春期沒有豔遇。若有敵機轟炸,我死前一定護著書包,看這姿勢就知道七〇年代聯考的壓力有多大。 我帶著輕微側彎的脊椎踏進大學校園。宿命地,因矢志走文學這條「抬不起頭來的路」,從此,自頭頂百會穴到臀部薦骨上的腰俞穴,保持一個問號形狀。待進入文學雜誌當小編輯,夜以繼日伏案工作,右手中指指肉長繭、指節微彎只能算小點心,重頭戲是背部膏肓穴隱隱作痛如插了一支毒箭。痠痛難耐時,央求妹妹幫忙「抓龍」,彼此間對話總是如此:「到底是哪裡?」「這裡!不對,上面一點,左邊一點,再上面一點,不對不對,下面一點,對!就是這裡!哎喲救命啊!殺人哦!」按不到兩個噴嚏工夫,痛點溜了,又得宛如兩個瞎子操控衛星導航般再次校正座標。妹妹甚不耐煩,抓原子筆在我背上做記號標一二三,免除對位的麻煩。這時期的我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一個背部寫得跟黑板似的女人,能有什麼情慾前途。 這給了我新的體悟。女性想出頭天只有二途,一靠前面,一靠背面。前者,走美色、性感路線,所有誘人武器都配置在女體前面,可見這條路是天賜坦途。靠背面脊椎骨的,是條苦路;挑燈夜讀,伏案趕工,從書桌換成辦公桌、會議桌,首先把臀部坐扁、眼睛看花、胸部壓垂、腹脂堆厚,接著從指節、腕隧道關節、手肘、頸肩背如連珠炮一路發,終於修成正果取得總裁、總經理、總編輯「三總」頭銜,從此揹負天下重任。悲哀的是,當滾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換女性做做看時,首當其衝遭到嚴重破壞的是「情慾」胃口;靠「前面」打天下的依然採躺姿,靠背部定勝負的女性卻是趴著——面對男性時,她們不再熱衷「探囊取物」這種發情母獸愛玩的遊戲,只愛趴得像一隻宜蘭鴨賞,央求丈夫(或男友)幫忙指壓、按摩,看能不能把鴨賞按成「春江水暖鴨先知」詩中那隻活潑小鴨。接著,鼾聲大作。命運乖舛的「總字號女頭目」總是為背部情慾區付出慘痛代價,依「八卦」卦理,其夫或男友會流連在外,也找人幫他做更細膩、更深入的按摩,差別在於不是背部是前面。 把背部玩廢了的女性不在少數。某次,與一位事業有成的大姐大喝下午茶。只見她偏著頭神情恍然,眉頭深鎖,右手在耳後、頭肩之間遊移。我一看就知她絕非對隔桌男士搔首弄姿,是跟我同國的。遂起了慈悲心,匆匆喝完咖啡,捲起兩袖,脫表拔戒指,走到她背後,從後腦髮際凹陷處的「風池穴」開始按摩,沿頸項擴及兩肩「肩井」「肩髃」二穴,稍作停留,如卸下四顆螺絲釘,再順著第二、三、四、五、六胸椎棘突起附近的「附分」「魄戶」「膏肓」「神堂」這幾處與頸僵、肩酸、背痛相關的穴位以小漩渦指法使勁壓揉,繼之合掌以童子拜觀音手勢來回搏打,啵啵作響,打得她點頭稱是、咿哦吟誦。事後,我回座,一面擦手一面低聲提醒她:「香奈兒No.5香水不要跟正光金絲膏一起用,味道很怪。」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名牌衣飾之下,一名未婚傑出女性背部所貼的止痛貼布竟比春聯還大。我半開玩笑:「你不必結婚了,拼命賺錢蓋一棟面首樓,養幾個壯丁幫你日夜按摩算了!」不久,為了答謝「馬殺雞」之恩,她送我一臺口袋型按摩機,狀似遙控玩具。其實,我最需要的是向上帝借遙控器,將自己的頭轉至背後,兩手亦反轉,如此即可痛快地自行捶打背部,無須求人。 俗話說「可憐者必有可恨之處」,此理適用於背痛者。腰痠背痛並非無法可治,然凡是長期患者大多屬「活該型」懶人。氣功、太極導引、八段錦、瑜伽、甩手功,繳了報名費,沒上幾堂即因加班應酬下雨不去了;水療、泡湯、SPA據說皆有療效,但是時間、費用、衛生問題令人憂心,潔癖如我者不敢嘗試。坊間亦有專業按摩師,然某種不明所以的階級剝削感使我無法放鬆心情享受服務,甚至恐因過度緊張導致愈按愈僵硬。據說有家按摩院非常積極,為了招徠顧客,一律稱客人:「爸爸好!媽媽好!」唉,實在不好。 俗話又說:「求人不如求己」,此理絕對適用於背痛者。當然,我的一位朋友例外,自從在電視看到有隻貓會跳上主人背踩踏幫人按摩之後,她就放棄存錢買Osim按摩椅、乳膠床墊的念頭,改寄希望於家中那隻寵物。對於年過四十還能做白日夢的人,我一向既敬佩又同情。腳踏實地如我者,只能靠手工刑具,自行「馬殺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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