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媜 >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上頁 下頁


  在水果攤前,起先我沒注意到歐元阿公。選水果的人不少,有幾隻惹人厭的胖手正以鑑賞鑽石的手法挑蓮霧,我速速取幾個入袋,那天忘了帶修養出門,所以在心中暗批:「挑『總統』的時候有這麼苛嗎?」付了賬,正要離開,這才看見老闆娘替歐元阿公挑好蓮霧,掛在他的ㄇ形助行器上,報了數目,等他付款。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他的手抖得可以均勻地撒籽入土、撒鹽醃菜,就是不能順利地從上衣口袋掏錢。老闆娘等得不耐,幫他從口袋掏出銅板若干,不夠,還差若干,歐元阿公嘟囔一聲,抖著手往褲袋去。我問老闆娘到底多少錢,遂以流暢的手法自錢包掏出那數目給她,她把阿公的銅板放回口袋,對他說:「小姐請你的,不用錢。」阿公似乎又嘟囔了一聲。我有點不好意思,最怕人家謝我,速速離去,但心想,我若是老闆娘請他吃幾個水果多愉快!錙銖必較,乃彼之所以富而我之所以窘的關鍵了。此時,我忽然想到為何他只買蓮霧?也許只愛這味,也許相較於木瓜鳳梨西瓜哈密瓜這些需要拿刀伺候的水果,蓮霧,這害羞且善良的小果,天生就是為了手抖的老員外而生的。不知怎地,想到蓮霧象徵造物者亦有仁慈之處,竟感動起來。想必,監視器都記下了。

  遇到日元奶奶那天也是個秋日。我故意繞一大段路,探訪久未經過的靜街小巷,看看花樹,那是我的歡樂來源;新認識一棵蓊蓊鬱鬱的樹,比偶遇一位故友更令我高聲歡呼。我沿著一所小學的四周磚道走著,一排欒樹,花綻得如痴如醉,陽光中落著金色的毛毛雨,我仰頭欣賞,猜測昨夜必有秋神在此結巢。

  正當此時,看見前方有一跑步婦人與一位推著輪椅的老奶奶似乎在談話,幾句對答之後,婦人高聲對她說:「你想太多了!」說完邁步跑了過來,經過我身旁,或許察覺到我臉上的疑惑,也或許她想把剛剛老奶奶扔給她的小包袱扔出去,所以對我這個陌生人說:「老人家想太多了!」一出口便是家常話,使我不得不用熟識口吻問:「怎麼了?」她答:「她說她要走了,唉(手一揮),吃飽沒事想太多了!」跑步婦人為了健康邁步跑開。看來,她隨便抓了我倒幾句話,那老奶奶也是隨便抓到她,倒了幾句很重要的話,在這美好的晚秋時節。

  九十靠邊,枯瘦的她佝僂著,身穿不適合秋老虎的厚外套、鋪棉黑長褲,齊耳的白髮零亂、油膩,有幾撮像河岸上的折莖芒花招搖。應有數日未洗浴,身上散著羶腥的毛毯味——混著毛料、潮氣、油垢、溷汁,若她倒臥,那真像一張人形踏毯,今早陽光蒸騰,確實適合曬一曬舊地毯。

  她推著輪椅,緩慢地移步,這臺小車變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異,應該被推的她卻推著輪椅,應該坐人的位置卻坐了陽光與空氣。看來,她還不符合巴氏量表規定,也可能無力負擔外傭薪水,只能獨自推著空輪椅,在四處布著狗屎的磚道上踽踽而行,陽壽還沒用完,只能活著。

  我猜測,今早,她沐浴於暖陽中,心思轉動:「太陽出來了,秋風吹了,我要走了!」因那自然與季節的力量令人舒暢,遂無有驚怖,彷彿有人應允她,咕隆隆的輪轉聲在第一千轉之後會轉入那不淨不垢的空冥之境,化去朽軀,溶了骯髒的衣物。她感覺這一生即將跨過門檻飄逸而去,故忍不住對陌生人告別。我猜測。

  銀行裡的事情辦妥,我得去下一站。不知何故,原應向左走的我竟往右邊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測,第八號員外尚未消失;她站在超商前面,朝著大路,不是要過馬路亦非等待公交車,不像等人,更不是觀賞遠山之楓紅雪白(沒這風景),那必然只有一個目的:招出租車。

  如果身旁有個幫我提公文包的小夥子或僕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個援手。惜乎,本人轄下唯一的貼身老奴就是自己,遂直步走去。且慢,開口招呼之前,我暗中驚呼,這位女員外是否剛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場上海掉出來——夜宴舞池裡,衣香鬢影,弦醉酒酣,滿室笑語漣漣。她喝多了幾盅,酒色勝過胭脂爬上了臉,扶了扶微亂的髮絲,說:我去歪歪就來。遂跌入沙發,隨手取了青瓷小枕靠著,似一陣涼風吹上發燙的臉龐,竟睡著了。她不知那就是《枕中記》裡的魔枕,一覺醒來,竟在陌生的老舊公寓,六七十年驚濤駭浪全然不知,流年偷換,花容月貌變成風中蘆葦。

  繡衣朱履,一身亮麗長旗袍裹著瘦軀,顯得朱梁畫棟卻人去樓空,頭戴遮陽織帽,配太陽眼鏡,頸掛數串瓔珞,一手提繡花小包一手拄杖。這風風光光一身盛裝,說什麼都不該出現在街頭、在約莫九十多高齡獨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問:「您要叫出租車是不是?」

  她說:「對。」

  「去哪裡?」

  「××醫院。」她答。

  「有帶車錢嗎?」我問。

  「有。」她答,清楚明白。

  我一口吞下幾輛亂停的摩托車(盛怒中的想象),扶她到路邊,目測自前方駛來的小黃們,要招一部較有愛心的出租車(這得靠強盛的第六感)。聽說,有運將嫌棄老人家行動緩慢,「快一點」,這三字夠讓一個自尊心頑強的老員外鬱悶很久。在尚未有專營老者需求、到府協助接送的出租車出現之前,一個老人要在馬路上討生活得靠菩薩保佑。還好,招下的應該是個好人,懇請運將幫忙送她到醫院,關上車門,黃車如一道黃光駛去,我卻遲遲收不回視線,似大隊接力賽,交棒者不自覺目送接棒者,願一路平安,別讓棒子掉了。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沒別的衣服嗎?」我納悶。

  一位經過的婦人告訴我,老員外就住在後面巷子,獨居。我問:「你認識她嗎?」她搖頭。「那麼,幫幫忙,麻煩你告訴里長。」我說。

  這口氣太像子女請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我忽地欠缺足夠的智識分析這種馬路邊突發的心理波動。我憐憫她嗎?不全然,或許憐憫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夠卻準備得不夠的員外們;他們基於傳統觀念所儲備的「老本」——不論是財力或人力——無法應付這個發酒瘋的時代,而本應承擔責任的我這一代,顯然尚未做好準備或是根本無力打造一個友善社會讓他們怡然老去。好比,夕陽下,一輛輛遊覽車已駛進村莊前大路,孩童喊:「來了!來了!」狗兒叫貓兒跳,旅途疲憊的遊客想象熱騰騰晚餐、溫泉浴、按摩與軟床,迫不及待從車窗探出頭還揮揮手;而我們,做主人的我們杵在那兒,捂眼的捂眼、發抖的發抖,因為,我們尚未把豬圈改建成民宿。

  哪一戶沒有老人?又有幾戶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訂單暴增,乾脆叫郵差塞信箱算了。我們是「懸空的一代」,抬頭有老要養,低頭有人等著啃我們的老——如果年輕人總是畢不了業或繼續失業的話。

  我想著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一時如沙洲中的孤鳥,獨對落日。雖然,踩過半百紅線不算入了老門,看看周遭五六十歲者熱衷回春之術欲抓住青春尾巴的最末一撮毛,可知天邊尚存一抹彩霞可供自欺欺人。然我一向懶於同流,故能靜心養殖白髮,閱讀不可逆的自然律寄來的第一張入伍徵召令。彩霞,總會被星夜沒收的。

  我會在哪一條街道養老?會駝得看不見夕照與星空嗎?會像騾子推磨般推著輪椅,苦惱那花不完的陽壽祖產,看著至親摯友一個個離去而每年被迫當「人瑞」展示嗎?我是否應該追隨古墓派英雄豪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仔細養一兩條阻塞的心血管以備不時之需,莫再聽信激進養生派所追求的「長而不老,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僵而不化,化而不散,散而不滅」之不朽理論?(以上純屬個人虛構,切切不可認真。)我會盛裝打扮,穿金戴玉,踩著蝸步,出現在街上嗎?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

  忽然,我明白那一身衣著可能是獨居老人為了提防不可測的變故,預先穿好的壽服;無論何時何地倒下,被何人發現,赴最後一場宴會的時候,一身漂漂亮亮。

  這麼想時,我知道,我正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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