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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

  我應該如何敘述,才能說清楚那天早晨對我的啟發?

  從人物開始說起還是先交代自己的行蹤?自季節下筆或者描述街頭地磚在積雨之後的噴泥狀況?我確實不想用閃亮的文字來鎖住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上班時刻,呼嘯的車潮不值得描述;站牌下一張張長期睡不飽或睡不著的僵臉不值得描述;新鮮或隔夜的狗屎,雖然可以推算狗兒的腸胃狀況但不值得描述;週年慶破盤價的紅布招不值得描述;一排亂停的摩托車擋了路,雖然我真希望那是活跳蝦乾脆一隻只送入嘴裡嚼碎算了,但還是不值得擴大描述。

  秋光,唯一值得讚美的是秋光。終於擺脫溽暑那具發燙的身軀,秋日之晨像一個剛從湖濱過夜歸來的情人,以沁涼的手臂摟抱我。昨日雨水還掛在樹梢,凝成露滴,淡淡的桂花香自成一縷風。我出門時看見遠處有棵欒樹興高采烈地以金色的花語招呼,油然生出讚美之心。這最令我愉悅的秋日,既是我抵達世間的季節,亦情願將來死時也在它的懷裡。

  一路上回味這秋光粼粼之美,心情愉悅,但撐不了多久,踏上大街,塵囂如一群狂嗥的野狼撲身而來,立即咬死剛才喚出的季節小綿羊。這足以說明為何我對那排亂停的摩托車生氣,甚至不惜以生吞活蝦這種野蠻的想象來紓解情緒,我跌入馬路上弱肉強食的生存律則裡,面目忽然可憎,幸好立刻警覺繼而刪除這個念頭,舉步之間,喚回那秋晨的清新之感,我想繼續做一個有救的人。當我這麼鼓勵自己時,腳步停在斑馬線前。

  燈號倒數著,所以可以浪費一小撮時間觀看幾個行人,從衣著表情猜測他們的行程或脾氣的火爆程度。但最近,我有了新的遊戲:數算一個號誌時間內,馬路上出現多少個老人。

  之所以有這個壞習慣,說不定是受了「焦慮養生派」所宣揚的善用零碎時間做微型運動以增進健康,再用大片時間糟蹋健康的教義影響(糟蹋云云純屬我個人不甚高尚的評議,可去之)。譬如:看電視時做拍打功,拍得驚天動地好讓鄰居誤以為家暴打電話報警;等計算機打印時可以拉筋——沒有腦筋的話就拉腳筋;捷運上做晃功晃到有人害怕而讓座給你;在醫院候診時做眼球運動,但必須明察秋毫不可瞪到黑道大哥(瞪到也無所謂,等他從手術室借刀回來,你已經溜了)。我一向輕視這些健康小撇步,總覺得這麼做會滅了一個人吞吐山河的氣概;文天祥做拍打功能看嗎?林覺民會珍惜兩丸眼球嗎?但說不定我其實非常脆弱且貪生怕死,以致一面揶揄一面受到潛移默化。剛開始,必然是為了在號誌秒數內做一點眼球運動,企盼能延緩文字工作者的職業傷害——瞎眼的威脅(何況,我阿嬤晚年全盲,她一向最寵我,必然贈我甚多瞎眼基因),接著演變成數人頭,就像小學生翻課本看誰翻到的人頭較多誰就贏,接著,我必然察覺到那些人頭白髮多黑髮少、老人多小嬰少,所以升級變成給老人數數兒。很快,我得出結論:閒晃的大多是老人,街,變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暱稱為「員外」,正員以外,適用於自職場情場操場賣場種種場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陽禮金的那一群。

  現在,等號誌燈的我,又玩起「數員外」遊戲。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馬路對面巷口彎出一條人影的人。如果那是時尚騷女,我不會注意,若是哭鬧的小女童,我只會瞄一下,假設是短小精悍的買菜婦,我會直接忽略,但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不獨因為她是短短二十秒內第八個出現的員外,更因為她比前面七個以及隨後出現的第九個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軍。

  過了馬路,我停住,隔著十幾米,不,彷彿隔著百年驚心歲月,不,是一趟來回的前世今生,我遠遠看著她。她的腳步緩慢,我不必擔心她會察覺到有個陌生人正在遠處窺看——這當然是很無禮的事。她走到郵局前,郵局旁邊是麵包店,再來是藥房、超商、屈臣氏、銀行,然後是我。我無法猜測她的目的地,要過馬路或是到超商前的公車站牌或是直行的某個機構某家商店?此時有個聲音提醒我,數算遊戲應該停止了,今早得辦幾件麻煩的事,沒太多餘暇駐足。我這年紀的人都有數,我們不應該再發展戶口簿以外的馬路關係,光簿子裡的那幾個名字就夠我們累趴了,再者體力上也很難因萍水相逢而興起衝動,我們離驍勇善戰的「青銅器時期」遠了,心鏽得連收廢鐵的都直接丟掉。

  但事情有了變化。當我抽好號碼牌坐在椅上等候,我竟然缺乏興致做「銀行版眼球運動」——數算有幾支監視器,順便給觀看監視器的保全一點「可疑的趣味」,而是看著牌告匯率呆呆地想著被我數過的那些員外;他們留在我腦海裡的個別印象與美元、歐元、日元字樣做了詭異的聯結,而幣旁的數字則標示他們各自的困難指數是漲或跌。譬如:美元阿嬤的駝背度比昨天嚴重了零點零三,歐元阿公的顫抖情況可能貶值零點零一,日元奶奶大幅升值意味著不必再推輪椅……燈號顯示,還有十三個人在我前面。這時間,不少人掏出手機神遊,我繼續盯著牌告,猜測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喝粥、如廁、復健、走路、臥病或是躺著在運送途中?

  我遇到美元阿嬤那天下著大雨,某家醫院捷運站,我正要刷卡進站,看到站務員對已出閘門的她指著遙遠的另一端出口說明醫院方向。八十多歲,阿嬤拄著一把傘當手杖,喃喃地說:「喔,這邊喔,那邊喔,不是這邊喔?」她駝背得厲害,幾近九十度,微跛,再怎麼抬頭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高的指示牌。我停住腳步,對她說:「我帶你去。」便扶著她朝醫院那漫長的甬道走去。外頭下著滂沱大雨,如果沒人為她撐傘,一個老員外怎麼過這麼長、殺氣騰騰只給二十五秒逃命的馬路呢?我送她到大門,交給志工,像個快遞員。現在,我忽然想著那天沒想到的事,我怎麼沒問她:「看完醫生,有人來接你嗎?」不,我應該問:「你身上有錢坐出租車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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