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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畫

  我在台大文學院擁有很多幅壁畫,有時候,我簡直是個快樂的畫廊主人。

  高中時候,有一天,我自個兒去看畫展,人群中擠來擠去,吱吱喳喳地,看得我頭昏腦脹,兩眼昏花。突然,我看到一幅多美的畫面,多和諧的黃昏,它完全吸引了我,我站住了,趕緊走近幾步,去定神一看,唉!原來是一扇打開的窗子!我不禁笑出聲來,笑自己怎會有如此美麗的錯覺?於是,兀自站在窗前欣賞這幅奇妙的畫,竟忘了是來看畫展的。從此,我便輕輕走進大自然的畫廊裡。

  第一次進台大文學院,就像走進中世紀巍峨的宮殿。高大的列柱,有著歲月撫摸的色澤,雕花的壁,總讓人聯想到神話。沿著石階而上,踏著清脆的跫音,便有古老的浪漫自壁間迴響出來。這裡,永遠有美的傳說。

  我仍記得那個午後,我像是偷溜進宮殿的小孩,躡手躡腳地,怕驚動侍衛,被轟一聲趕出來。實在不該擇那麼一個寧靜的夏日午後去文學院,那種肅穆的氣氛頗令我害怕。但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著我,我彷彿一下子被魔術般地帶進中世紀的世界,帶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夢境,心中猶豫著,有點不知所措。我終於鼓足勇氣上樓,心裡仍舊忐忑,我會是幸運的愛麗絲嗎?當我看到亮麗的陽光透過長型玻璃窗首先迎接我時,哦!誰說我不是幸運的?瞧窗外翠綠的小草原,微風中不停點頭的濃樹,用親切的姿態歡迎我,心裡那口憋著的壓力,便一下子舒落了。好美的窗子,彷彿輕輕一推,便能推出涼爽的夏季。我不禁設想,久遠以前,是否有個公主如我,也用喜悅的雙手推開這扇窗?那長長的迴廊,蜿蜒著長長的遐想,一路我脆響的足音,是輕輕的暗號,盡頭,會是怎樣的神話迎我?環視靜寂的四周,剛剛那種害怕的感覺已一掃而空,只覺得窗裡窗外,漫著醉人的夏日古典。瞬間,對於美的直覺便如泉湧一般活潑起來,於是,我愛上文學院。

  那年我大一,大一不能在文學院上課,真是可惜。為了期末考,和一大堆同學擠進教授的研究室去請教頭昏腦脹的理則學,小小的研究室擠得水洩不通。教授打開那扇大窗子,讓風吹進來。書桌前圍著烏七嘛黑的人頭,全被理則學淹沒了。我不知怎地,凝視窗外發起呆來。那棵鳳凰樹真美,細巧的葉在窗前曼舞,像一匹輕柔的綠紗,好一幅畫啊!我突然驚覺到,自己把夏天關在窗外好久了。溜了出來,便急急奔向偶然發現的夏之圖畫中。大一,總是新鮮。

  上了大二,天天在文學院上課,我常常有新的發掘。我最愛在二十四教室上課,那裡的陽光最多,好像是來自多陽光國度的畫家,啥也不愛畫,就愛畫滿畫布的陽光。我喜歡在那兒上文學史課,陽光中,那些詩人、學者一個個都從書本上跳出來,那麼親切,彷彿我昨天才見過的。我也愛在那兒上詩選,總是一下子便跌入詩的國度,偶爾抬頭望望窗外,想到和漢朝共用一個天空,和建安七子曬同一個太陽,便覺得他們的感情有一半也是我的。這學期要走入唐朝,被李白醉過的眼睛,再看看陽光壁畫,大概會滿是長安風情了。

  二十四教室的壁畫,總讓我有無限遐思。

  有一天,我在二十三教室上課。教授的話一扯開,我的思緒也跟著岔開。便旁若無人地,顧自欣賞那幅大壁畫。那幅畫,很工整,沒什麼主題,像是剛剛拿畫筆的人的水彩寫生。但是,角度很好,畫面上有一種秩序,是個拘謹的人的作品,我不太欣賞一板一眼的東西,所以,不覺得二十三教室的壁畫有什麼特殊。可是,有一天清晨,我來得太早了,莫名其妙地去開後面那扇窗,突然,我嚇了一跳,心裡全然沒有準備就被驚倒:樓下那棵漫天盤伸的大樹,張著手臂般的粗枝,像要滿天空攫抓什麼?甚至有一枝,幾乎要伸進窗裡來。眼睛眨一下,就覺得它們又伸長許多。一股無法按捺的伸展力,在每根粗枝上凝聚。好一幅嚇人的「力」之特寫!粗枝後面,是一方池,滿晨霧色把背景塗得很暗;池中間,正開著白睡蓮,寧謐、安詳、有一種淡淡的柔。池水把樹影映成墨黑,只留著蓮的雪白和灰白的倒影。而粗枝虯勁地盤突著……不知怎地,我竟想起梵谷。

  文學院左側,一上樓看到的那幅壁畫,剛開始覺得它很糟。樹枝歪歪扭扭地全擠在左邊,天空的比例也很怪,兩排椰子樹就這麼從畫布中間開過去,像道籬笆,佈局亂得很,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可是,漸漸的,我喜歡站在這兒欣賞,愈看愈覺得可愛。畫裡大膽地留著寬闊的空間,讓上課、下課的人們走動,這是我在其他畫裡看不到的。我喜歡它的人情味,我甚至覺得它有點畢卡索味道。常常,我便在窗前注意起來,看看有幾個我認識的朋友走進畫裡來。

  樓下的長廊,有一幅我特別喜愛;那是個落雨的下午,我抱著書匆匆走過,不經意的一眼,便把我吸引了。那幅畫不大,因為窗子是半開的。遠處,帶著黑的樹蔭葉影,像潑墨的畫法,三兩枝窗前瘦瘦的枝條,不著葉,隨意地曲斜,一朵初綻的花在雨中淋成淡淡的粉紅。水珠密密地在畫布上渲染著,整幅畫有著柔柔的意境,像是國畫大師張大千剛揮灑的一幅未乾的國畫,看了整個人就像浴過仙泉,覺得超離俗塵了。

  至於那幅欖仁樹的畫者,一定是個愁思的少婦,怎麼秋天一到,便一夜之間把欖仁浸入相思,第二天就霜紅起來。

  十八教室有幅蕭條不帶一片葉的樹景,想必是隻憂鬱的筆才畫得出來,它總是陰沉沉地擱在畫廊的一角,獨自鎖著成了形的塊壘。

  無論是樓上的或樓下的畫廊,總是一年四季地美。它們總在悄悄間又換了新畫,秋之展過後,便是冬的傑作;現在,就等杜鵑花一畫好,便可以開春之畫展了。

  有時候,我真想把壁畫指給別人看,然而我仍舊緘默。因為每個人都有一雙心靈的眼,如果它們緊閉著,我再怎麼描述都是徒然;如果它們已大大地張開,不用我說,便早已醉了。

  由於這些壁畫,讓我在課堂上變成一個不很專心的學生,但也由於這些畫,我的思路更無止境地擴寬、更加活潑,讓我發覺處處是俯拾不完的美,有時候,我覺得,天天只到文學院打開書本,才真是可惜。

  如果,一朵花中有一個世界。

  如果,一片葉脈是一個秋天的軌跡;

  那麼,對我而言,文學院便是一座羅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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