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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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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之黃葉天上來 所有的故事從秋天開始,最美。 從哲學系轉入中文系時,正是熱夏。我受到季節的影響也著實野心起來,把理則學與哲學概論統統歸到一旁,以壯士斷腕的姿勢。開始猛猛地唸古典文學並且分秒思索我一生之中絕對要完成的三部巨著。那時,我正在打工,當BABY─SITTER,兩個小鬼皮得要死,但我有絕對的信心叫他們服服貼貼,每天,當他們一個看「無敵飛艦」一個看「睡美人」時,我看我的《紅樓夢》。 那個暑假,我的心情完全的陽剛,整整兩個多月,一個人住在女一宿舍二〇九室,夜晚睡在燠熱的木板床上,體膚在疲倦中漸漸瓦解,腦子卻還是亢奮的,想赫塞、杜斯妥也夫斯基、喬哀斯或曹雪芹以及我的三部巨著,完全形而上地。甚至連作夢都要在無拘無束的呼吸中,我把四大片窗玻璃全部卸下,不屑於危險的顧慮,睡,要睡在天邊。 開學,大跨步去文學院上課,《中國文學史》裡夾了一封厚厚的信,我得告訴系主任我的理想。 可是,事情開始有了轉變。而且,秋天來了,我的思想呈現哲學性。 課堂上的單音滿足不了我,我帶著潦亂的筆記(那上面是教授的速寫及我的胡思亂想),並塞住滿腹強烈的飢渴與失望回到宿舍。心情太重了,以至於翻不動書頁;而速寫畫像撕去後,我的筆記薄了,卻仍是空白。就這樣,我逐漸成為課堂上的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在外文系、歷史系與人類學系的門外,自己系上的課,泰半交給影印機去處理。那封長達八頁的陳情信終於沒有交給系主任,自己拆閱後,發現當時的熱血都已褪落不堪,忍不住黯然,便撕了。啊!我是個叛徒,用行為嘲弄自己的選擇。 當日子把欖仁樹葉蝕了魂時,我受到警告了:「再不去上課,不必去期末考!」 於是,筆記簿裡夾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一起去上課,萬一聽不「懂」時,還有得救。 靜肅的教室,正方體的三度空間,一個人站著唸著,所有的人坐著寫著,我像在這透明體之外,觀看他們。提起筆來,想加入聽寫的行列,可是,卻只能捕捉到一個一個的字,釣到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而飲不著思想的醍醐,我只是在練習速記嗎? 我放下筆,不再追趕聲音。枯坐,思想呈爬蟲類狀態,無法飛躍。翻開書,抗議式地: 「……克利斯朵夫不復留神諦聽他了。自忖:『他究竟是真信仰呢?還是只不過自以為信仰而已?』……」 我一喜,覷著台上的講者,心裡對他說:「你被罵了,在第二三〇頁第八行。」 又一驚,所有的字變成流彈反傷我的自尊,我聽到從我的內心射出一道苛責的符命: 「你自己呢?只不過一個人質而已,典當給你的學分!」 我開始清醒,坐在這裡做什麼?聽什麼?寫什麼?捕獲什麼?當答案只不過是怕「點名不到,無法考試」時,我再也坐立難安,熬到下課鐘響,隨手收拾收拾便走,至於第二堂課,讓它空白吧! 舒展的靈思活絡起來了,我深深嗅著秋草的陳香及風的鼻息。閒步去醉月湖,風吹皺湖水,殘荷都涼。我可以這麼自由地去感覺我身邊的草木蟲魚,可以加入它們或詮釋它們,我感到非常溫暖。便行步不知遠,把雙腳交給路況,把靈魂托給風的翅膀,啊!讓我們走出時間與空間的座標吧! 走出校門口時,沿著傅園的邊牆踱著,落葉還是新的,十分靜美,愈來愈多,我正檢視秋葉的圖騰,猜測它們流浪的旅程,突然,一陣天外襲來的旋風蕩起我的裙裾並且一口氣吹得落葉滿天飛舞,風卻煞止,落葉無助,紛紛似帆船,緩緩從天上航來、航來、航來…… 我看呆了,跌坐在石頭上,任秋葉為我受洗(啊!約翰·克利斯朵夫是見證)。直到所有的葉子歸還大地,我依然止不住心跳不敢起身,只敢膽怯地閉上眼眸,在心裡輕輕問: ──李白,你來了嗎? 然後,故事結束,秋天,不就是一本燙金的文學概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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