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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師父的女兒」,我還是暫且稱她「婦人」好了,雖然我心中已經認定她的的確確是師父的女兒,因為那幾本相簿中的照片萬分不假。在一九八八年時,我也根本沒有什麼計算器合成照片的概念。

  婦人簡單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紹: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兩個正在電視機前搖頭晃腦的,則是她的一雙子女,分別念小學三年級跟一年級。

  「我爸爸他人還在你那邊嗎?他有地方住嗎?吃得好不好?」婦人眼中帶淚,但他的先生則是一臉不耐。

  我點點頭,誠懇地說:「你爸爸他人很好,現在住在我家,沒有人身體比他還健康了。」

  婦人匆匆到抽屜裡翻出皮夾,拿了五張千元大鈔塞在我手裡,說:「請你好好照顧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你費點心思勸他回家,不要讓我再擔心了,況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堅決不收這些錢,何況,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樣東西,其中有一項就是錢。

  「我今天來,是想再多問問你爸爸的事,因為我始終都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將錢塞回婦人手裡。

  婦人請我坐下,為我倒了杯茶,說:「想問什麼?難道我爸爸又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師父是不斷地在做,要從何講起。

  但,的確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師父在秦皇陵中被藍金氣劍刺穿的傷口,那傷口可是千真萬確的。

  我說:「你爸爸跟我提到過他手上的傷口,你對那個傷口有印象嗎?」

  婦人沒有片刻猶豫,說:「當然有印象,那兩個圓圓的大疤痕,我從小時候看到現在了,那是八年抗戰時,我爸爸在大陸所受的傷。」

  這個答案跟師父的答案搭不上邊,但我早有心理準備,並不覺得特別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問:「是怎樣受的傷?刀傷?被子彈打到?」

  婦人說:「我爸爸說,那是日本人丟了顆手榴彈,爆炸後石屑插進手掌心,害他差點殘廢。」

  我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雖然,我依舊深處於疑惑的泥沼。

  婦人難過地說:「當初真不該將他送進贍養院,讓他得了老年癡呆症。」

  婦人的先生突然不悅地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要是回來了,還不是整天瘋言瘋語?」

  婦人低頭不答。

  我尷尬地喝著熱茶,小聲地問:「你爸爸他……他以前學過什麼國術沒有?他很喜歡談這方面的事。」

  婦人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沒學過這方面的東西,也看不出他有興趣,但他失憶以後,就沉迷在另一個他捏造的世界裡。」

  我忍不住細聲道:「你沒想過你爸爸真的會武功?」

  婦人說:「沒想過。」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個老朋友點穴了,讓他不能動彈不是?」

  婦人歎道:「那件事教人生氣,你們走後,我跟鄰居將氣得差點中風的李大伯送到醫院急診,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多了,沒被我爸氣死。」

  我本想解釋那位號稱師父同鄉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風,而是被暫時封住血脈,但這太麻煩了,太麻煩了。

  我認真說道:「你爸爸絕無可能會真的功夫嗎?」

  婦人肯定地說:「我爸爸身體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遞給婦人看,杯子裡的熱茶不但很熱,還熱到蒸蒸沸騰,不斷冒泡。

  婦人感到訝異,說:「怎麼會這樣?」

  我小聲地說:「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婦人不可置信地說:「你剛剛加了什麼在茶裡?」

  我說:「是氣功。」

  婦人的臉有些不悅,說:「氣功?」

  我說:「你爸爸是氣功大師。」這個說法,已經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會化得多。

  婦人想要接話,卻一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起」的樣子。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你有沒有聽那個中風的老伯伯說過,在老人贍養院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或許是長眠三百年的副作用之一,師父可能忘了許多事情。

  婦人搖搖頭,卻又想起了什麼,我說:「什麼旁枝末節、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因為我覺得在贍養院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你爸爸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此時,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說:「跟小孩子說這麼多做什麼?叫員警把你爸爸帶來家就是了,把位址留下來就可以了。」

  婦人想了一下,說:「我爸在贍養院的期間,整天喜歡找人下棋,也喜歡找人打麻將,至於有幾個老伯伯在練太極拳跟舞劍之類的活動,他反而沒多大興趣,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說的。」

  我邊聽邊點頭,這都沒什麼特別的。

  婦人繼續說道:「後來,有幾個國際扶輪社的外國年輕人去贍養院當一陣子義工,我爸爸還很熱切地招呼他們跟他下圍棋、象棋,他們都是外國人,我爸爸也真有耐性,不只教他們學圍棋跟象棋,還同他們學西洋棋。」

  師父真是好興致。

  婦人喝著熱茶,說:「爸就是這副熱腸子,聽李大伯說,爸後來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點點頭,不難想像師父逼著別人學圍棋、學象棋的那股幹勁。

  婦人有些想笑,繼續說:「只是沒想到,我爸爸才剛剛教會他們下圍棋,就有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連贏我爸爸好幾盤圍棋。」

  我沒下過圍棋,不太知道這樣初學現賣的本領有多麼厲害,但我瞭解一個下了好幾十年圍棋的老人突然被一個新手痛宰的話,一定是幅極其慘烈的畫面。

  婦人慢慢說道:「那個年輕人後來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應該說,被我爸爸死黏著,磨著他下棋,一天總要下個十幾盤,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個年輕人有時候會同時跟五、六個人下棋,其中總有一、兩盤是盲棋,或夾雜著象棋。」

  我問道:「盲棋?閉著眼睛下?」

  婦人也頗懂圍棋的樣子,說:「就是不看棋盤跟棋子,直接靠記憶下棋,這非常非常困難,更何況是一人對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賦異稟,又是個新手,這真教人難以置信。」

  婦人突然眼睛一亮,說:「那孩子有副好心腸,後來我爸爸逃出贍養院後,他每年都會寄新年卡片到這裡來問候,前天還來過這裡,說是來臺灣觀光,借著機會再來看看曾經教他下圍棋的爸。」

  我聽著聽著,心中盤算著如何測試師父會不會下圍棋。

  後來,又同婦人聊了些師父的陳年舊事後,我便起身告辭,直到婦人送我到門口時,我才猛然想起剛剛進屋子時,婦人跟我說的話。

  「你說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麼事啊?要不要我轉告他?」我說。

  「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件大事,請你務必轉告我爸爸,催他快點回家。」婦人歪著頭,皺著眉頭。

  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會的,再見。」我說。

  「再見。」婦人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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